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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庆  2017年08月22日15:03

第八章 郎乌春的远征

首善乡保乡队第一次远征,时间是一九一九年八月。

韩玉阶亲自担任了远征军的指挥官,此前,他提拔郎乌春做了保乡队副队长。队长何傻子在奉天巡防营当过哨官,会使一口大刀。一个满脑袋秃疮的小瘌痢头充任队文书。韩玉阶打出招兵旗号的第二天,他在敬信乡的东珠村做宣传,小瘌痢头骑在一道土墙上看热闹,韩玉阶恰好骑着大白马从墙下走过。小瘌痢说,喂,招兵的,我想当兵你要吗?见韩玉阶皱眉头,他忙说,我会写字,你们队伍需要会写字的人。韩玉阶走出东珠村,小瘌痢在村口等他,瘦弱细小,面色发黄,一副发育不全的样子。小瘌痢是韩玉阶在首善乡以外的地方招到的第一个兵。

保乡队成立当天,打谷场上韩玉阶支起五口大锅,他招兵的办法充满浪漫色彩,凡是能连吃五碗高粱米饭的汉子都可以当兵。结果大出意外,至少五个人连吃十碗干饭,他兴冲冲地亲自验看,三个人已伸直双腿瘫在谷堆之上,他们是从白瓦镇闻讯而来的乞丐,高粱米饭快把他们撑死了。韩玉阶招足了五十人,队伍一开始就被称为饭桶兵。韩家的铁匠炉加班加点,打造了五十口镔铁大刀,又过二十天,从白瓦镇接来五十支长枪,韩玉阶自己配备了一支德国造的毛瑟短枪。

韩玉阶在打谷场竖起几个草人,亲自指导士兵们练习砍杀,结果让他十分满意,士兵们很快就能将草人的脖子砍得又平又好。保乡队第一次实战打响了,起因是韩家一个长工的家遭到了洗劫,几个人将他家的两口大缸抬走,抓走了一头小猪。这个胆大的长工跟在后面,发现他们进了叫马滴达的小村落,马滴达是一个废弃多年的贮木场。据长工报告,马滴达的土匪差不多有二十多人。韩玉阶决定打一仗。

保乡队包围了马滴达,这里距善林寺大约二十里地,库雅拉江在山脚处打了一个漩儿,水势放缓,在江边留下大片的河滩。河床上布满粗粝的鹅卵石和光滑的碎石片,连着沙土岸的是白浆土和草甸土,上面满目摇曳的水蓬棵,粉红色的花穗无边无际。这地方山清水秀,郎乌春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保乡队在一个山脚处发现了一片开垦的水田,几个穿白衣服的人在地里弯腰忙着,韩玉阶命令人马悄悄摸上去,那几个人没命地向村子里逃,一边狂奔,一边大声叫喊。有一个人被击中了小腿,仍拖拖拉拉地奔跑。他的怪样子让队员们兴奋起来,不知是谁嗷地叫出了第一声,就像风神拉开了口袋嘴,各种声音猛地炸响,和枪声连成一片。村口有人影晃动,将同伴接应进去。然后,对手还击了,是一支单调的火铳,响声愁苦沉闷,但非常冷静沉着。保乡队跑在最前面的大个子赵明义被击中了,妈呀一声。接下来,最丢脸的事发生了,保乡队勇敢的队员赵明义扔下了枪和刀,捂脸哭叫往回跑,他的手指缝鲜血直流,刚跑两步,屁股再次中弹,他发出鬼叫一样的声音摔倒在地。

保乡队的枪声一下子停了,纷纷趴在土堆和草丛后面。对方的火铳又响了一声。仿佛被惊醒的狼群,大家再次大叫着开火,子弹蝗虫一样向前飞,发出悦耳的呼啸声,郎乌春清楚地看见村口迎面走出来的两个人栽倒在地。欢呼声起,村口一块卧牛石的后面竖起了一面白旗。对手投降了。韩玉阶命令停止射击,只见村口十几个人鱼贯而出,乌春认真数了一下,男女老少十二个。一个白发老人走在最前面,他穿一件一白到底的袍子,后面的人有穿短衣短裤的,都以白色为主。老人让后面的人停在十几步远的地方,自己独自走上前来,他两手高举指天画地,表情极其丰富。保乡队队长何傻子刚去解了个手,这会儿走过来,见多识广的何傻子告诉韩玉阶,老头说的是朝鲜话,只不过他的舌头有点问题。

对手身份搞明白了,他们不是土匪,而是藏匿在这里的朝鲜人。老头似乎听懂了他们话里的意思,使劲儿地点头,一面跪下去。见不是土匪,大家立刻懈怠下来,有人瘫坐在红茅公草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刚才太紧张了,许多人裤裆竟是湿的。如果不是赵明义大声呻唤,气氛已经全面缓和了。可是满脸是血撅着屁股大声叫喊的家伙,将刚刚弥漫起来的温馨气氛全部搞糟了。保乡队的队员们早有人骂骂咧咧地跳起来,“把那个开枪的家伙交出来。”

乌春眼尖,对面人群中一个受伤的小伙子神色慌张。那是一个眉毛墨黑的小个子,长着宽厚的肩膀,一双机警的细眼睛。“你站出来。”乌春向他走去,大声喝道。小伙子愣了一下,突然撒开腿向草丛里蹿。队员的枪响起来,小伙子一个趔趄倒在灌木丛后面。炮弹在人群中间炸开似的,除了跪在道路当中的老头,包括受伤的两个男人四散奔逃。

韩玉阶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他没有阻止滥杀无辜的手下,听凭他们四出冲杀。何傻子的大刀劈下去,斜砍在老头的肩头,老人歪下头去,鲜血迸溅。老头嘴里吐着血沫,他呜噜呜噜地喊着,绝望地摆着剩下的一只手。

“不要再砍人了,他们手无寸铁。”小瘌痢冲韩玉阶高喊。

韩玉阶向天上开了三枪,队员们算是停了下来。

保乡队的第一次剿匪就这样结束了,他们草草地打扫了一下战场,一共打死三个满脸菜色的朝鲜难民,尸体衣衫破旧,高挽裤脚,小腿上满是泥水,证明他们刚才还在水田里劳作。这会儿,他们身体里冒出的鲜血散发着刺鼻的腥味。他们躺倒的地方一百米开外,是将要成熟的庄稼,绿里透黄像稗草一样的植物,结着并不饱满的穗子,这是郎乌春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水稻,这些异乡人掘出的沟渠上覆盖着拉拉秧和蒿草,水葱棵子和羊角叶下面偶尔传来一声蛙鸣。稻田里飞满蜻蜓,翅膀像一条条飘浮的金线。

马滴达勉强算得上一座村落,五幢简易草房,墙角放着犁杖锹镐等一些简单的农具。将近午饭时间,两户人家的土炕上铺着向日葵的叶子,摆着粗糙的木碗,碗里的汤水黑乎乎。韩玉阶饶有兴味地尝了一口,他让乌春也尝一口,汤里一股发霉的豆瓣酱的味道,里面的菜叶是苏子叶,碗底有两条柳树叶大小的小鲫鱼,汤的味道十分独特。保乡队员们在这几户人家里只找见几斤苞米,这些人日子过得很寒碜,从房屋的新旧程度观察,他们从朝鲜偷跑进中国国境倒是有些时日了。

保乡队打道回府,砍倒金老头的大柳树下没有看到尸体,血痕消失在一片草丛中。半路上,韩玉阶想起应该将贼窝烧掉,勒马站住,他见几个人取笑乌春身上背的几个木瓢,就把乌春叫过来。乌春说,他不是贪图这点小东西,是担心官府查问起来,这些东西可以作为保乡队驱逐异邦流民的证据。一句话提醒了韩玉阶,放弃了放火的想法,心里对乌春刮目相看。

保乡队行进到善林寺附近的一个村庄,天阴下来,雷声滚滚,潮湿的风在榆树梢、木板樟子和秫秸秆栅栏上吹起呼哨,田里劳作的农民向村子里奔跑,拴在树下的驴大声啼叫,瓦蓝响晴的天空转瞬漆黑一片。高粱地上空一群一帮叫不出名字的白鸟低低地飞翔,拳头大的燕子则往人的眼眉上撞。大雨转眼将至。韩玉阶被当地人请进路边一座小土地庙,土地庙前面一片罢园的西瓜地,他让何傻子和郎乌春带领手下挤在西瓜地的席棚下面避雨。

一场好雨,瓢泼瓦灌一般,雨脚所到之处冷雾弥漫,十米开外不见人影。蟾蜍趴在水坑里,雨水鼓起比蟾蜍肚皮还大还白的水泡。站在前面的人浇湿了衣裤打起哆嗦,大声抱怨着要换位置。乌春和小瘌痢头挤在最里面,他们坐在一双双臭脚丫子中间忍受着腐烂的西瓜皮的味道。

“我快闷死了。雨什么时候能停啊。”小瘌痢头声音柔细,乌春奇怪地看他一眼。

“看啥看?我脸上又没长花。”

“怕看找个蛋壳藏起来呀。”郎乌春看着大雨滂沱的天空不满地嘟囔一句。他的话音未落,凭空响起一声炸雷。

惊雷之后,两个罕见的橘红色火球发出刺耳的呼啸声,从云中滚滚而下。火球落到西瓜地头的扫帚梅花丛之上,一声巨响,一片雪亮。

一个大西瓜般的火球飞进席棚,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叫声尚未落地,火球难以置信地再度出现在席棚里。它在乱作一团的保乡队员们头上飘浮着,缓缓地移动,人们没命地向外面逃去,火球终于找准了目标,在郎乌春的头顶分裂成两个光亮的半月形,随后合并一起。球形闪电砸在郎乌春和小瘌痢挨在一起的小腿之间,发出长蛇吐芯一样的嘶嘶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难闻的焦煳味瞬间弥漫。

所有人都认为郎乌春、小瘌痢必死无疑。他们张大嘴巴木雕泥塑一般,没有一个人说话,随着那一声响,雨一下子停了。等烟雾散开,人们看见郎乌春和一个女子抱在一起,脸黑得像涂了锅底灰,连郎乌春自己都无法相信他竟然活着,千真万确,他不但活着,而且手脚灵便,头发烧焦了,其他部位毫无损伤。

更让人震惊的是,闪电变成了一个魔法师,人见人烦满身流脓避犹不及的小瘌痢竟然脱掉了头上的秃疮,披散下一头油亮的黑发。

听见叫喊声,韩玉阶从庙里跑出来,他对眼前的事同样困惑不解。尤其台阶下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俏丽的黑发女人。

“韩玉阶,我想和你谈谈。”

小瘌痢,不,现在不能这样称呼了,她自我介绍说:“我叫韩淑英。”

韩玉阶和韩淑英走进庙里密谈的时候,保乡队员们渐渐从球形闪电的惊恐中醒过腔来,话题很快从郎乌春死里逃生的奇迹跳开,他们努力地回忆和小瘌痢相处的点点滴滴,可是他们不记得看过韩淑英的美腿。除了一头可憎的秃疮让他们厌烦以外,能够记起来的只有小瘌痢夜里抢着出去站岗。队员们恍然大悟,原来她用这种办法回避掉了和他们同室而眠的尴尬。难怪这个人看起来女里女气,敢情人家是一个姑娘。他们的议论忽然间停了,哗哗流淌的河水中漂浮着一层手指肚大小的青蛙,看上去像一层蚂蚁,源源不断地由西向东滚滚而去。

这个奇怪的下午走进了保乡队员们的记忆,他们当中命大的人将把这难忘的一幕讲上几十年,更多人的记忆和短暂的生命一起消失在血与火当中,随着肉体腐烂掉了。

半个时辰以后,韩玉阶和韩淑英一同走出土地庙,他们的脸上绽放着一见倾心的光彩。

大风将洗马村村口的碾盘搬出十几米,所有人家春天新苫的蒲草顶掀起来挂上榆树的树梢,压房顶的破铁锅变成断线的纸风筝飞得无影无踪。风越来越大,马厩掀翻以后,骡马挣脱缰绳跑走了。棺材铺的当家人赵承恩冲到院子里,他被吹倒在地,拼命抓住门槛才没被大风吹走。

两天后,回到洗马村的郎乌春和何三更将一棵大腿粗的杨树从何家院子里抬回郎家,这棵树被大风截断后被风吹起,飞过两户人家,落到三更家的园子,砸塌了何家井台上的辘轳,大树原来的位置只剩下半人高的断桩。

大风卷袭了洗马村的庄稼,赵柳枝带到郞家的五亩陪嫁地也没能幸免。乌春到田里看了一回,长出红穗子的高粱倒伏在地皮上,邻近的田里,人们满脸愁苦地将吹折的高粱往起扶,乌春看了一会儿就回家了。今年的收成毁了,他决定将这些没用的活儿交给弟弟秋哥去干。

第二天早晨天没亮,郎乌春就带上柳枝上路了,他不想让柳枝将孩子生在洗马村,他郎乌春的新媳妇刚娶到家没五个月却生了一个足月的孩子,必成一桩丑闻。他要将柳枝带到一个消息传不到洗马村的地方去,就是剿匪去过的马滴达。前一天,他去过那个隐匿的村落,受伤的金老头已回到他的家里,乌春和他谈好了,让他照顾赵柳枝,以此作为保护他们在河谷生活下去的条件。金老头满口应承,他的左胳膊断掉了,好在捡回一条命,他的家人也悄悄地回来了。

安顿好赵柳枝,郎乌春走了,他参加了保乡队的第二次远征。这一次,他们将集体开往吉林市。

在延吉的局子街,队伍停下来,韩玉阶给保乡队员们进行了一次动员,他告诉大家我们要来一次长途演习。他的表情极度亢奋,满脸通红,说话时不止一次地回头,身后的奇女子向他微笑着。韩淑英作为队伍的第二号人物,她穿一件桃红色大氅,苏绣素花上衣剪裁十分合体,下身黑缎子马裤,脚上马靴锃亮。

队伍里面弥漫着不安,队员们悄悄地传递着消息,韩淑英是一个四处联络人马造反的南方党,这次远征不是什么演习,是去会合吉林省治军司令孙锡九参加武装反奉。队长何傻子连夜开了小差,队伍离开延吉地界时只剩下不到四十人,郎乌春被韩玉阶任命为队长。

龙卷风让白瓦镇八个乡镇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走出白瓦镇,郎乌春发现河谷蕴满了风声,强劲的大风中,整个国家飘飘摇摇。

越往前走,混乱的迹象越明显。

韩玉阶命令将长枪集中藏在一辆马车上,大家化装前进。有一天,郎乌春带领几个人在路过的镇子买吃的,卖东西的人竟然拒绝他们的铜元,铜元昨天还好使,今天一早就失去了信用,昨天能买一个烤红薯,今天买不到两个核桃。所过之处都在挤兑现洋,市面一片混乱。

离吉林越来越近,空气都有些稀薄了。行至额穆县,保乡队员们换上一身青布服装。他们来晚了,好一点的住处都已住满,他们只好住在背街的一个大车店里。韩玉阶和韩淑英出去联络了一圈,回来告诉大家,镇子上住着五六支队伍。集市上,外地人四处乱撞,闹闹哄哄,到处充满着狂欢的气氛。

韩淑英和韩玉阶离开队伍赶赴吉林城参加会议,走前向乌春交代一番,让他带好队伍。

两天后,乌春接到韩玉阶的命令,队伍立刻动身赶往讨奉自治军驻扎的西大营会合。

田野里庄稼清香四溢,附近的村庄袅袅炊烟。坑坑洼洼的沙土路,队伍在蜘蛛网和蚊蚋阵中穿过青纱帐,为避免和胡子冲突,他们经常要避开大路。这些没有经过磨炼的年轻人跑得骨头疼。他们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后面忽然赶上来一支一百多人的马队,马上的人十分张扬,前面人提着瓦斯灯,晚风中,灯里的火苗跳动不停。乌春让队员们做好战斗准备。虚惊一场,马队也是赶往吉林参加反奉的队伍。马队过去,空气中马汗的气味和尿臊味消失了,路边小溪流水淙淙,寥廓的天空出现了星星,夜露打湿了布鞋,蛙声歇了,夜空神秘苍凉,秋虫唧唧,远处的狗叫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这是郎乌春多年军旅生涯里第一次夜行军,感觉新鲜,充满着未知的惶恐。月光下,黑鸦鸦的树后闪着绿色的磷火,寂寞的坟地不时传来猫头鹰或是夜莺的啼鸣。

庄稼地里,高粱大豆玉米向日葵青麻蒿草蓬蓬勃勃乱乱糟糟生机盎然。

吉林城外的西大营,自治军驻地聚集了各种来历的队伍,好多人赫赫有名。其中有专抢日本人的辽北绿林首领于春和,专抢中东铁路的刘单子,各路马侠,还有柳河、通化等地的农民组织——联庄会,和他们相比,韩玉阶的队伍小而寒酸。虽然如此,韩玉阶还是在自治军里面获得了副总联络官的重要职位。

韩淑英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她是吉林反奉组织成员。官府抓捕她,她逃到白瓦镇的姑姑家避风头,这期间正逢韩玉阶组织保乡队,她看中韩玉阶的才干,乔装进入保乡队,并成功地劝说韩玉阶将队伍拉到吉林。

早晨开始做准备,中午整个军营焕然一新。几百人集中剃了光头,韩玉阶穿着粗花呢的西装,头发剪短以后精神了许多。他指挥临时组织起来的长枪队,等待自治军司令孙锡九亲临检阅。

保乡队的旗号正式取消了,他们并入自治军蛟河长枪队,郎乌春就任分队长。临时军营前面的高坡上,一黑一白两只无辜的小猪东跑西颠,队员们努力地瞄准,体会射击要领。他们兴致勃勃地聆听自治军教官讲解步枪技巧。教官全副武装,身材魁梧,周到严厉。队员们私下里的交流却五花八门,训练当中他们的目光紧盯西操场上的女兵队。男队员们大多没有结婚,一下子见了这么多的女人,眼睛有些不够使。他们互相提醒,上战场前沾女人挨枪子的可能性会加大。

自治军总司令终于出现在军营里,孙锡九将军是一个高颧骨细眼睛的湖北人,他的身后跟着十几个马弁,十分威武。将军的战马踏进兵营,白色战马忽然直立起来,险些将他掀于马下。与此同时,一股邪风刮进大营,旋风旋起地上的草棍,一直刮到那堆乱发,长短不一的头发丝漫天飞舞,人们不得不闭上眼睛。乱发刮进伙房,散落在汤菜锅里。

秋风掠过点兵场,天色发暗,旗角扑拉拉响。下雨了,人群静穆不动,台下柱子上拴着的战马仰天长嘶,转瞬之间,雨变黏了,扑嗒扑嗒地垂直而落。雨点变成了雨夹雪。将军在这一年的第一场漫天飘飞的大雪当中飞驰而去,他猫着腰骑着马跑过军营,肥大的屁股显得十分突出。

寒星闪烁,吉林城还没在清晨中醒来,街道铺满清霜,参加举义的队伍悄悄从西大营向城里开去。郎乌春分队走在后面,队伍黑鸦鸦的,看不到最前面的旗帜。他们后面是压阵的马队,马突突地打着响鼻,口沫喷出来挂在嚼子上。马蹄子一刺一滑,马上的人低声咒骂,马刺撞击马镫的声音十分刺耳。出发时的寒战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头上冒起热气,手脚冰凉,心里热得发紧,空气中充斥着紧张,乌春希望这是一场梦,醒来是在家里的土炕上,哪怕身边躺着的是被别人搞大了肚子的柳枝。他搞不懂奉军张作霖张大帅有什么不好,搞不懂“省治军”和自治的真正含义,被人们挟裹着向前走,就像洗马河将要融化的最不起眼的一块小冰排。

吉林“省治军”孙锡九计划在松花江边召开吉林各界自治团体大会,宣布反奉易帜。他让部队从西大营开进城内,突然占据司令部及重要库房,清剿反对派的军队,构建抗击奉军的阵地。

城市的轮廓渐渐显现,郎乌春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街道,这么多的房屋,城市阔大,街上没有多少行人,路边的杨树阴沉沉的。路口卖豆腐的老头大声地吆喝,两个拉洋车的车夫抄袖跺脚,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进城后,起义部队按照布置四散埋伏,郎乌春的分队被传令兵引进了一家酱菜厂,酱菜厂里面一股腌萝卜的味道,厂长也是“省治军”中的一员,他的表情比郎乌春还紧张,瘦脸苍白,给士兵们倒水时手微微颤抖。这会儿,乌春倒是镇静一些了,他是这个埋伏地的最高指挥官,韩玉阶因为是副总联络官,他加入了孙将军的参谋部门,韩淑英带领的女兵队头一天夜里就进城了,具体任务不得而知。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在黑色的脊瓦上闪耀,房脊上的六兽披着道道霞光。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榆树,虬结着树干,树杈上系着几道红绳,红色让两个岁数大的队员很是忌讳,他们找到乌春,说见红不吉利,要将树上的红布条取下来,乌春将两人训斥一番。半上午过去了,隔两道街的谘议局方向仍然没有枪响。乌春坐不住了,他让酱菜厂的小伙计到街上打探消息。小伙计刚出门就跑回来。他趴在老板的耳边说了两句,苏老板变了脸色,他对郎乌春说:“大事不好,消息走漏,咱们省治军的前锋被张作霖的人包围了。”

很快又有消息传来,孙锡九吉林“自治会”会长的职务被撤销了,他被软禁在一座菊花凋零的花园。没有人能够明白手握重兵的将军为什么这样轻易就被解除了武装。他被他的副官出卖了。

阴沟里的气味越来越浓,水雾蒸腾。此刻,城市就像一个污浊河水中刚刚出浴的胖大妇人,头发沾着烂菜叶和河泥,脂粉脱落,露出烂苹果一般的肤色,静脉曲张的双腿皮肤如鸡皮一般。现在,她打了一个嗝,拼命地掩饰口臭,借机夹紧双腿,将夜里的汗味换成了尿臊味,她瞪着斜视无情的细眼,一心想揪出轻薄她的奸人。奸人们有着一个共同特征,因为光头,被命名为秃子。吉林城要将犯上作乱的秃子一网打尽。

韩淑英来了,一副村妇打扮,头上包着一条褐色头巾,只露眼睛。她带来了指令,队伍迅速分散出城。韩淑英让郎乌春上了一辆一匹马的花轱辘车,一床被将他从头到脚盖住,装作病人以便躲过检查。韩淑英将鞭子交给一个马车夫先走了。街上商铺照常营业,军警增多,花轱辘车驶向满铁附属地。已经能看到日本人的岗哨了,车夫放下心来,他让乌春坐起来喘口气。成群的乌鸦飞过城市上空,一直飞向火车站的方向。空气中一股煤烟的味道,在西洋影戏中见过火车两年之后,郎乌春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火车。哐当哐当的庞然大物夺人心魄,刹车的声响巨大,树后面腾起的白雾很是壮观。

一条小街忽然出现了十几个警察,他们大呼小叫地冲过来。豁嘴唇马车夫吓坏了,他死死扯住乌春的被角,乌春只好将大被顺势蒙上,他连后悔都来不及,警察七手八脚将他摁在棉被下面。

郎乌春被关进附近一个临时监所,等他适应了监室里的光线,发现屋子里关了二十多人,他全身疼痛,刚才的挣扎中打到了头上的旧伤口,半个脑袋都是麻的。胃里坠着三九天茅坑里的石头,冰冰凉,深感恶心。

寒浸浸的夜里,乌春躺在地上,犯人们身下只有一层长了白斑的湿草,泥墙湿漉漉的,弥漫着黏糊糊的臊臭味。晚饭一桶烂白菜炖汤,每人一个比鸡蛋小的橡子面窝头。菜汤里漂着死蟑螂,老鼠屎外面软塌塌,里面一个硬核。蚊子整夜乱飞,衣服里臭虫和虱子会师,能够感觉到虫子们的蠕动。乌春左边躺着一个痨病鬼,他比乌春进来得晚,刚被推进来的时候,一眼看见乌春的光头,他立刻大叫起来,说他不想和造反的坏蛋关在一起,结果挨了当兵的一枪托。这会儿,他哭累了,睡梦中不安地打嗝打哆嗦。乌春不喜欢大腿挨着大腿的感觉,他挪一挪,原来的地盘立刻被挤占了。乌春右边的中年人将手伸进裤裆咯哧哧地挠痒,乌春全身痒起来,心脏抽成一个烂核桃。老鼠从人们身上跑过去,有人低声咒骂和哭泣,稀奇古怪的鼾声伴着大声的咳嗽和喘息,有人嘟囔梦话,所有的声音都仿佛来自地狱。不要枪毙我呀。有人梦中大叫,叫声惊醒了大半个屋子的人。不安重又弥漫,屋子里充满了不祥。乌春盼着天亮,天亮会怎么样?等着他的是什么?

天终于亮了。当兵的拖进一桶热气腾腾的菜汤,长了芽子的土豆汤,漂着一层油沫子,奇怪的是这桶汤只准七八个人动勺子。两个当兵的看着,面色不像昨天那样凶恶。乌春被指令拿起勺子,菜汤一股煳焦焦的味道。不管怎样,身上暖和一点了。喝完汤,乌春双手拴上麻绳被拉到监狱院子里,推推搡搡上了一辆大车,车下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士兵们脸色很不好,一副瞌睡的样子。

大车出监狱大门一路向东,重见天日的郎乌春发现大街两边站了好多人。十一月的北方,落尽树叶的榆树上栖满大群乌鸦。颠颠簸簸的石子路,阴郁的天气,让人深感压抑。路边的妇女包着头巾,抱着一只只猴子一样的小孩,小猴子们吮着手指头,表情兴奋困惑。乌春感到后脖颈一阵阵发凉。乌春模模糊糊地记起了库雅拉江畔湿漉漉的青纱帐,那场大风,还有倒霉的新婚之夜。难道他一路走来,就是为了到陌生的城市里招摇过市和被戏耍一番吗?他的心里又懊丧又恐惧。如果知道当兵的不是拉他游街,而是要将他拉去松花江边砍头的话,那滋味更难想象。

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人群里,乌春几乎大喊起来,这时,韩淑英挤出人群,她拦住了大车,哭嚎着抱住左边枣红马的一条马腿,队伍立时乱了,当兵的咔咔地拉枪栓,后面骑马的军官磕着马镫跑上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喝。

“这个小娘们说找当官的。”当兵的高声叫道。

“怎么回事?快他妈的闪开,不要命了?胡闹把你抓起来枪毙。”军官满脸疙瘩,两条细眉毛拧成两个疙瘩。

韩淑英哭着说:“军官大哥,救命啊。”

“看你像个学生,有话快说,老子正在公务,没时间磨嘴皮子。”

见军官的口气有些缓和,韩淑英泪流满面,她说:“大哥啊,你放了我男人吧,他不是反奉党,他是从天津来和我结婚的呀。”

“你说哪一个?”军官鞭鞘一指郎乌春,“他是你男人?不对,你说谎。来人,把这个女的一块抓了。”

“救命啊,大哥,我真的没说谎。你是说他没头发吧?他刚刚生了一头恶疮,剪了头发,他的头发快长出来了,不信你上车看看。”

“大哥,你行行好,天老爷保佑你升官发财,你权当买只鸟在庙前放生积德了,权当买条鱼在河里放生积福了。放了我男人。你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呀。”

韩淑英把一大把银元放进军官的口袋。

“他妈的,真麻烦。今天赶上老子高兴。”军官抬手叫过两个当兵的,“上车,把那个长疮的小子放了。”

郎乌春被推下车,松了绑绳。韩淑英一拉他,“当家的,快给大恩人磕头啊。”

郎乌春稀里糊涂磕了两个头,等车队走起来,韩淑英拉起他挤进人群,快步奔跑起来。

路边,看热闹的妇人怀里的孩子放声大哭,一个念头在乌春心上匆匆而过,柳枝一定将那个野种生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