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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典》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庆  2017年08月22日15:03

上部 铃鼓之路

头腓凌 郎乌春

第一章 猪皮匣子里的火车

白瓦镇的第一班小火车吭吭哧哧地爬过东面雪带山一个山峁,然后进入库雅拉河谷,和大河平行着行驶一段以后,驶进首善乡和敬信乡之间一段狭长的山谷。火车惊动了山谷里觅食的狍子和香獐,它们没命地奔逃起来。刚刚钻出蛋壳的幼鸨和黑琴鸡比赛着往蒙古栎和胡枝子下面钻,棕灰色的大鸨肚子下面长着黑色的横斑,喉两侧如男人胡须的羽毛奓起来,迎风怪叫。

车轮卷起千百年前的落叶和贝壳,什么动物的头骨化石都被翻腾出来,没干枯的人的大腿骨是筑路工人的,日本人雇佣了他们,拼死拼活地干了六年,累死的就被草草地掩埋在路基旁边。

等待这个钢铁制造的庞然大物的到来差不多也有一万年了,现在石头缝都在发抖,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除了地震,这片大地从来没像今天这样震颤过呢。但地震只在库雅拉额娘们肥厚的嘴唇上发出过哨响,这里活着的人还没有谁经历过呢。

火车站建在白瓦镇的镇中心,紧挨着牛痘局和文报局,就在一个小时前,车站上一百多个学生拉着横幅声嘶力竭地喊反日口号,和警察扭打在一起。最后,警察用警棍和子弹强行驱散了挥舞小旗和白布条的童子军。冲突中,至少有十二个学生和三名警察受伤,来参加火车开通庆典背着小背包的日本女人吓得全身发抖,参加抗议活动的女学生许多人吓尿了裤子。当局总算在火车莅临白瓦镇之前控制住了事态,但是庆典活动却不得不取消了。这会儿,狼狈的警察们仍然守在入站口。路口,闻讯赶到的驻军堆起沙包架起机枪,以防不懂事爱冲动的学生们卷土重来。白瓦镇的火车站上,除了神情紧张的地方官员和菊水楼日本艺妓馆临时组织起来的十几个妓女,两条夹着尾巴嗅来嗅去的野狗,再数下去,就要说到血迹和尿迹中闷头闷脑的绿头苍蝇了。太阳地里,月台上的人脸晒得冒油,铁轨中间的石子上,蚂蚱蹦来蹦去。

后来,终于来了一些看热闹的人,他们中一些人是来看稀奇的,还有的眼睛盯着地上,抱着想捡点什么的念想,毕竟刚刚发生一场大混乱,难免有谁掉一点东西。总之,这些人是无害的。艳粉街的姑娘们打着花洋伞站成一侧,远远躲开污黑的血迹,厌恶而无奈地迎着男人们躲躲闪闪的目光。

就在人们又乏又饿不耐烦的时候,石子堆上的钢轨琴弦一样颤动起来,一声沉闷的嘶吼,哐当哐当的声音中,火车伴着人们的吁声和惊叫,滋出比天边的云彩还白还多的蒸汽,嘎噔嘎噔缓缓停下。

两节头等车车门打开了,跳下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他们是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的管理人员,这次,他们要专程拜访白瓦镇的县长和驻军长官。紧随其后跳下三十个南满铁路白瓦段护路的日本兵。再后面是流落到中国的白俄铁路工程师,几个满脸巴结、赔着小心的大鼻子,受邀参加小火车首次旅行的本地官员戴着大檐礼帽,穿得严严实实,可表情都晕晕乎乎,两个长袍马褂的乡绅拄着文明棍被人搀下来。

外地来的客商从后面的车厢拥下来,他们带来一筐筐山东无棣的金丝小枣,还有一捆捆来自上海和天津的各种颜色的棉布和绸缎。

最后一节车厢门打开了,一伙杂耍艺人鱼贯而下,为首一个胖大妇人,神气十足地吆喝着她的伙计们。他们一共十三个人,年龄不等。一个刀条脸男子从车厢牵出一头五条腿的牛,一个头围红布的女人脖子缠着条胳膊粗的蟒蛇,看上去很有些分量,她的腰给压得弯下去。一个小男人最引人注目,胡子乱蓬蓬的,红眼圈流着泪水,怀里抱着一个一米多高的青花粗瓷瓶,瓶口蒙着一大块红布,花瓶里奇怪地发出嘤嘤的哭声。

车站上一个好奇心很强的搬运工随便问了一句,抱花瓶的小男人就站住和他叫起屈了。

“你知道吗,我怀里抱的是我的女儿啊,她养在花瓶里十六年了。”

“人住花瓶里?我不信这种事,你胡说八道。”汉子嘴说不信,却向人群大声召唤,“大家快来看哪,有一个姑娘住在花瓶里呀。”

人们立刻围上来。胖妇人冲进人群,她大声喊道:“大家让一让,让一让,别吓着瓶子里的小姑娘。谁想看稀奇,明天去艳粉街的戏园子。”

有个姑娘十六岁,

身体长在花瓶内,

无手无脚一尺八,

能说能唱会回答。

你们都来捧场啊。

就这样,花瓶姑娘来到了白瓦镇。三天后,她将改变我的一生。

十二年前,小火车就到过我们这里。不过,那次,它没今天这么神气,不敢大吼大叫,只能时断时续发出几声喘息。那一次,三个朝鲜人用一个猪皮匣子将小火车拎到白瓦镇,朝鲜人还有一个铁皮箱子,里面装着一个胖胖圆圆的炮弹一样的怪家伙,名字叫作柴油发电机。

朝鲜人租下艳粉街口一个能容纳六十人的大房间,大白天用黑布把屋子挡个严严实实,对着门口的墙上挂起比窗帘大的一块白布。穿绿色大裆裤的朝鲜人在莲花阁门口敲响铜锣之前,早有人听见里面发出嗡嗡的叫声,站在大街上就能感到大地在颤动。

朝鲜人放映的“西洋影戏”轰动了白瓦镇八个乡的所有村庄。他们向每位观众收制钱三十文,每场放映时间只有两袋烟的工夫。时间一到,立刻清场,因为,外面上百人等着呢。

那时候,我阿玛郎乌春还是库雅拉的一个毛头小伙,他每天琢磨大山里野猪的走向,想着下什么套索能够对付一头熊,要么就在库雅拉江边打转,观察鱼汛。

我阿玛的麻烦就是从“西洋影戏”开始的。他和洗马村的几个小伙子一大早赶到白瓦镇,直到中午才轮到他们看稀奇。屋子里挤得满满当当,汗臭和烟袋油子刺鼻子,人堆里弥漫着膻味和狐臭。郎乌春还没适应屋里的黑暗,一道白光从头顶一尺高的上面射过去,“西洋影戏”开始了。屋子里静下来,一头怪物突然出现在墙面的白布上。那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怪东西,长着方方的大脑袋,黑黑的脑袋上竖着大烟囱,两只大眼睛闪着白光,蜥蜴和蜈蚣一样的长身子,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棺材串。人们一愣神的工夫,怪兽猛地向人们的头顶扑来。我阿玛右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小子,吓得大叫一声,几乎夺路而逃。想要逃走的不止他一个,如果不是白布上出现了纷乱的戴着大礼帽的人群,屋子里早已乱成一团。

这时,屋子的角落里传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前面有人笑起来,原来是一个烂眼边的朝鲜人嘟着嘴,把手围在嘴前面装成个小喇叭,很显然他在模拟白布上钢铁怪物的声音,但他的声音细碎沙哑,有点伤风。人们的表情放松下来,长长地喘粗气,大家给刚才的一幕吓着了。郎乌春眼睛发酸,心跳得咚咚山响,肚子里翻腾得难受,想要吐出来。

郎乌春来到大街上,站在炫目的太阳下面,很费劲儿地适应外面明亮的世界,刚才的一幕幕场面太刺激了。解说的朝鲜人告诉大家,影戏的名字叫《火车进站》。郎乌春在白瓦镇见过大鼻子的俄国人,白布上的人也有大鼻子,他们叫法国人。我阿玛看着艳粉街的牌楼,牌楼上,麻雀一刻不停地跳来跳去。他知道这个世界有什么变化正在发生着,那是和库雅拉河谷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他有一种想出去见识一下的冲动。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干咳起来。

有人拉郎乌春的胳膊,是一个穿蓝衣的小脚妇人,“小兄弟,你有五十文吗?”郎乌春的胳膊上搭着一张上好的白狐皮,进去看戏之前他出手了一颗熊胆,这会儿腰里沉甸甸的,他涉世不深,随口应道:“有啊,你想干什么?”

妇人笑道:“西洋影戏有什么稀罕,我们那儿有更稀奇的东西,不想去看看?”

踩过烂菜叶,被捡烂菜帮的小姑娘绊了一下。卖黏糕的小贩大声吆喝,修脚师傅认真地给一个算卦的修鸡眼,街头散发着艾蒿和蒲草的气味,端午将至,街道上摆开一排排达子香和烧纸。车辙沟里,郎乌春看见一只拳头大的蟾蜍被车轮碾时冒了白浆。

郎乌春的手被蓝衫妇人拉着,女人的手汗津津的,他的额头也汗津津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他想知道自己将被拉去哪里。脚步僵硬起来,妇人暧昧一笑,拉他的手甩了几下,“大白天的,怕我吃了你?”

“你到底拉我去看什么?”郎乌春觉得她虽上了年纪,倒也并不难看。

“小伙子,到那儿就知道了。别害怕,一屋子人呢。”

“你说我害怕?我男子汉怕你个娘们?”

“你说着了,就是要害你。”妇人的手更紧,生怕一松手,猎物会跑掉,忙说,“我和你说笑呢,一会儿你见了,一定舍不得眨眼睛。我看人最准,你个生荒子,是个真正的色鬼呢。”

“说谁色鬼?你到底拉我去哪?你不说,我不走了。”郎乌春定定地站住,下决心不往前走了。

“咱们到地儿了。”

风吹动房前的白榆树,蜻蜓一耸一耸,燕子低低地掠过房檐,向日葵刚好高过不太高的木头栅栏,南风扫过街口,向日葵叶子野猪耳朵一样扇动不停。空气比刚才潮湿了,要下雨了。

面前三间旧草房,门板黑漆剥落,挂着一个狗项圈大的铁门环。没等妇人上前叫门,门开了。开门的中年妇女一身蓝布旗服,麻子脸,眼睛却很妩媚。

同样一脸的暧昧,“好俊的小哥儿,里面请哎。”

跨过一道门槛不困难,可有些门槛不能跨,一旦跨过,再难回头。

黑黑的墙壁,墙龛上发白发黄的挂钱,那是去年春节或前年春节,有幸在这破草房里度过除夕之夜的倒霉蛋留下来的,一个傻瓜般心宽体胖的破炕柜,蹲在烂炕席上敞着柜门,露出里面寒酸的旧被褥。屋子里由一条条金线连缀成一张网,窗缝里漏进来的天光照在灰尘上,一段,两段,三四段,随着急促的呼吸游荡——屋地正中站着一个姑娘,个子不高,圆脸盘,细眼睛,她正是这次郎乌春神秘之行的终点。

“这回知道让你看什么了吧?看姑娘表演,我包你看一回记一辈子。”蓝衣妇人的巴掌意味深长地落在郎乌春的肩膀上。

屋子里先来了五个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龇着剩下的半口黄牙,眯着一双风泪眼。两个中年人是做小本生意的外地人,每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和郎乌春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穿一件旧长袍,瘦瘦一张脸,没有血色,塌着两个肩膀。还有一个人戴着三块瓦的软帽,帽檐压在眼眉上方,二十多岁。

“各位爷们,咱现在就开始了。”拉乌春进来的妇人扯着长声打招呼。

天哪,地当中站着的姑娘,竟然褪去了蓝地白花的短衫,露出一个刚刚盖住肚脐的红兜肚,露出来的皮肤白得透亮,像葱白,像去了皮的萝卜。姑娘低下头去,这些看直了眼睛的男人们腰被一个白瓷碗撞了一下又一下,“每人两个大铜钱,四十文。”

现在,让外面的乌鸦和麻雀停下来,还有哪个倒霉孩子白痴一样的哭闹声,停下屋子里兜不住屁股蛋的破裤子和大腿里子磨来磨去的声音,停下渐渐清晰的雷声。

不过,还是让雨前的风吹起来吧,给发热发烫的眼睛、给擂鼓的胸口降降温。

每一枚制钱都碰出清脆的响声,震动着郎乌春的耳膜。他没有时间注意身边的人,那些比牛喘大的轰鸣告诉他,他们和他一样难以抑制激动。郎乌春深感羞耻地红了脸,与此同时,身体的一个地方胀大起来。

褪下绿色的裤子,里面一条粉色的绸裤,褪下粉色的绸裤,里面的肌肤隐约可见。郎乌春感觉自己窒息了,下面丢脸地顶着裤子,顶得疼痛。这时,麻脸妇人忽然发出沙哑干涩的笑声,笑声刚起,站在郎乌春右侧的三块瓦低下头捂着裤裆跑出去了,他的衣襟挂到了门闩,刺啦一声,几乎撕下半个衣襟。那个老头的嗓子颤动着招呼:“快,快,接着脱呀。”

白瓷碗摇摇晃晃地漂到大家的眼前,就像大河里又白又深水流又急的漩涡,撞在礁石上的回音既无情又贪婪,“谁想接着看,再交五十文。”

手颤抖着自己伸进了口袋,皮肤滚烫,铜钱沾满汗水。将铜钱扔进瓷碗,一边吞咽唾沫,一边伤天害理地等着揭开人生黏答答湿漉漉的谜底。

郎乌春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热腾腾的女人身体,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怕她哭出来,还有比当着一堆男人的面脱衣服更羞耻的事吗?即使这是一场“表演”。

“再交五十文?还不如去艳粉街找窑子娘们呢。”半口黄牙的老头嘟囔着。

“那你还不走?站在这儿干什么?”麻脸妇人盯着老头伸进怀里的手,不高兴地说。

“反正来了,就看看呗,看看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老头将铜钱扔进瓷碗。铜钱砸在碗底,回响当中,两个点着红脑门的白鸽已经飞出红色的兜肚,接着,姑娘慢慢脱掉粉色的绸裤,站在地当中,上身雪白,她的下面竟然还有一条黄色的纱裤。

“你们耍人,就看这?一百文?”脸皮比猪皮厚的老头吵闹起来。

“这么好的姑娘让你看奶子,一百文钱你想看什么?你要有钱,我们姑娘有更好看的。她能吹猪尿泡,每人再出一百文。”

听到还要再交一百文,穿长袍的年轻人第一个走出门去,门板被他用力一摔,呼扇呼扇晃动。

两个外地人说话了:“吹猪尿泡有什么好看?除非她用那个地方。”

“好说呀,只要你有钱。”麻脸妇人端起了白瓷碗。这会儿,姑娘把绿绸裤披在肩上,盖住两只并不饱满的乳房,面无表情地端起水碗,她喝得又快又急。

两个外地人交了钱,老头的手却伸进口袋里不肯掏出来,麻脸妇人极有耐心地等着。

老头怯懦起来,吞吞吐吐:“三十文行吗?我没钱了,那一百文是给家里人抓药的钱。”

“不行。少一文也不行。”麻脸妇人拉住老色鬼的胳膊推他出门。“你们不能这样做生意。”不情愿离开的老色鬼心虚地小声抗议。门在他身后关上了,麻子脸笑眯眯地转身,看着窘得一塌糊涂的郎乌春。“你有一百文吧?”

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你看,这张狐狸皮行吗?”

“我们只收铜钱。”

“我只有这张狐狸皮了,那我走吧。”脚底板的血管像杨树的根须一样,饥渴地扎进地底,生了根似的,拔起不容易呢。这时,他大着胆子看姑娘的眼睛,姑娘下巴长着一排小疙瘩,她看着他,轻轻抽动一下嘴角。

麻子脸说:“狐狸皮就狐狸皮吧,老娘就做一次赔本买卖。”

郎乌春冲进雨里,奔跑起来,一个人跟在他身后,“哎,兄弟,能不能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让早早就弄脏自己的三块瓦见鬼去吧。他加快脚步,跑过花子街,跑过牛马行,跑过柴草市,人们挤在房檐下面躲雨。雨鞭抽打着独柱路灯的玻璃罩子,迅猛的雨水漫过阳沟,在木板铺的人行道上哗哗流淌。

郎乌春一口气跑出镇子,护城河边,蒲草和水葱绿森森的。停下脚步,雨水和泪水糊住了眼睛,他感到万分忧伤,有什么珍贵的东西破损了。他急急地扯开裤带,一泡长尿射进河水,八只蟾蜍跳进水坑,三只水老鸹掠过水面,尿水像一根棍子,又粗又长,好像一生都尿不完。

雨小了,天空半明半暗,两道彩虹横跨白瓦镇上空。河堤上长满青苔的石头又湿又凉,郎乌春身上的燥热已经消失,头仍昏昏沉沉。河水的哗响渐渐清晰,尖尖嘴的打鱼郎一次次向水面俯冲,浅水里的鲤鱼和草根鱼不时跃出水面,溅起一朵朵浪花。凉风摇落牤牛草尖上的雨珠,柳树枝头,麻雀抖开羽毛上的雨水,草丛中鸡冠花怒放着,远处的山峦翠绿新鲜。土坡上,盛开着红色的年息花,年息花是一种有灵性的花朵,五月节的早晨,库雅拉人要用年息花的露水洗眼睛。额娘们说,用年息花的露水洗眼睛,一年眼睛不生病,会像灯笼果一样明亮。但现在,欲望的种子种进了郎乌春的眼睛,就要开出淫荡的玻璃花。

屎壳郎和细长如扁担的甲虫嘤嘤飞起,他的脸发烧,羞耻和怜悯心再次让位给毫无廉耻的欲望,他的身体又一次膨胀,膨胀,就像雨水泡胀的水葱。他的眼前重现难以置信的一幕——下雨了,粗大的雨鞭抽打窗格子,一股土腥味弥漫开来。他清晰地看见姑娘白净净的大腿布满一层鸡皮疙瘩。她仰躺在草垫子上,还好,那张狐狸皮派上了用场,被她垫在身子底下。迎着他的是长着黑森林的小丘,那个地方很奇怪,和他梦到过的一点也不一样。她果真将一只瘪瘪的猪尿泡放在赤条条的两腿之间,她的身体蠕动着,呼吸急促,她将一屋子的空气都吸光了,然后吐进慢慢胀大的密布褐色血丝的猪尿泡。

傍晚,郎乌春回到了洗马村,撞开房门,他一头扎到炕上,用棉被蒙住脑袋。“她叫绿珠。”这个名字搅得他胃疼。

然而,他的眼前出现的却是另一张脸,他低声呻唤出那个名字:“柳枝——柳枝——”

第三天中午,高粱地里锄草的郎乌春喘着粗气停下锄头,他走到地头捧起瓦罐大口大口喝水,水温吞吞的,一点不解渴。土豆地里,弟弟秋哥闷着头翻地收土豆,土豆收成不好,没有拳头大。土豆地不远处一片杂树棵子,一块无法开垦的乱石地,阿玛的坟就埋在那,额娘弯着腰费劲儿地在阿玛的坟头上薅草,昨天一场透雨,草长高了两寸。郎乌春脸皮滚烫,这时候,他才知道,欲火比当头的太阳炙人一千倍。

“我想去城里一趟。”郎乌春扔下锄头,来到弟弟身边。哥哥的脸色难看,秋哥小心提醒:“你应该告诉额娘一声。”

“你跟额娘说吧。”声音比牛粪里的屎壳郎翅膀热许多,干涩。

秋哥是个老实人,他问哥哥:“额娘问我你去干什么,我咋说呢?”

“你就说我去镇里看土豆的行情。”

撒这样的谎,郎乌春觉得可耻极了。他在村口坐上一挂进城的马车,一路上和车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路两边庄稼绿油油的,不时地有野鸡或兔子从土路上掠过。车老板啪啪地耍着鞭花,有一次一鞭子打中两只麻雀。快进城了,车老板打起盹,三只蜻蜓落在他的鞭杆上,一摇一摇。

昨天镇子里弥漫的艾蒿味消失了,街上人来人往,仍然十分热闹。时近中午,牛马市的马尿味和艳粉街的脂粉味混杂在一起,两种味道混进油炸果子的味道,又香又腻。郎乌春远远看见很多人等候在朝鲜人放西洋影戏的房门口,他的脚下感受着柴油发电机的震动。他绕到后街,手心里的铜钱连蹦带跳,心跳声震得米店的看家狗夹起尾巴呜咽,他的身体膨胀,脚下发虚。

昨天那座破草房就在前面。

郎乌春没见到色艺双绝的绿珠姑娘。开门的妇人穿一件宽大的青布衫,瘦得像一条没主的狗,“我在这房子住四天了,一个人没看见,根本没有什么表演。”她看穿了小伙子想要干什么,“别急着走啊,小伙子,我这儿也有稀奇事呢。”

“你有什么稀奇?”

“你来着了,你见过用肚脐眼说话的人吗?”

青衫妇人给郎乌春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一个他无法想象的海边,住着一个美丽的姑娘,姑娘忽然得了怪病。一天早晨,太阳爬上院子里的枣树她还没有醒来,她睡了三天三夜,醒来全身浮肿,没有一点力气。更糟糕的,她肚子里有一个球滚来滚去。她的父母吓坏了,请来村子里著名的女萨满,女萨满找到姑娘肚子里的肿块,给肚脐眼抹上菜油,然后点燃一块桃木片。火着了,冒烟的却是女萨满的胳膊肘。

十天以后,一下子老了十几岁的姑娘一个人在屋子里,忽然有人说话。姑娘吓坏了,结果声音是她本人的肚脐眼发出来的。“别叫,”那个声音说,“你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人的。这个世界就要有大难了,我要在你的肚子里住上四十八年,你要到山那面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人们。为了补偿你,我可以给人排忧解难。”

“你很好奇是吧,博额德音姆萨满立刻就到,你只要等一小会儿。”

还是黑乎乎的屋子,立着怪模怪样的炕柜,可是前几天让人心跳脸红的感觉荡然无存,代之而来一种神秘阴森的气氛。

转身工夫,妇人已经坐在一张不知从哪弄来的破椅子上,比刚才胖了整整一圈儿。她穿上了一件神衣,紧紧地抿着厚嘴唇,脸色苍白。就像一股春风噗地冲开菜园子里的草灰,千真万确,郎乌春听见了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女人的衣服下面传出来。

那个声音说道:“哎呀!哎呀!来了!来了!”郎乌春毛骨悚然。

“什么来了?东洋人来了!不好了!不好了!大家都不好了!从今以后,都是那东洋人畜圈里的牛羊,锅子里的鱼肉,由他要杀就杀,要煮就煮,不能走动半分。唉!我们大家的死日到了!

“苦呀!苦呀!苦呀!我们同胞辛苦所积的银钱产业,一起要被东洋人夺去;我们同胞恩爱的妻儿老小,活活要被东洋人拆散,枪林炮雨,是我们同胞的送终场;黑牢暗狱,是我们同胞的安身所。大好江山,变作犬羊的世界;唉!好伤心呀!

“东洋兵不来便罢,东洋兵若来,奉劝各人把胆子放大,全不要怕他。读书的放了笔,耕田的放了犁耙,做生意的放了职事,做手艺的放了器具,齐把刀子磨快,弹药上足,同饮一杯血酒,呼的呼,喊的喊,万众直前,杀那东洋鬼子。

“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仇人方罢手!我所最亲爱的同胞……杀!杀!杀!杀我累世的国仇,杀我新来的大敌,杀我媚外的汉奸。”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血腥,汗从郎乌春的鬓角流下来,他想逃走。

声音重又换成妇人的原声。“小伙子,你没给钱呢。”

“我问你,大萨满为什么说要杀人呢?”

“我也不知道她为啥这么说。总之,我们人间要有大难了,祖先神就是这么说的。你要告诉身边的人,早做准备啊。”

“小伙子,大萨满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不过你总得赏几文钱哪。”妇人无奈地说。

郎乌春并不急着离开,他生起另一个好奇心。“你刚才说她可以为人排忧解难?”

妇人闭紧嘴角,声音再次钻出衣服。

将你的薄耳朵

打开听着

把你的厚耳朵

压住听着

当光与影成为浆果

当土豆在石田里开花

大火烧出 天边的流霞

血幕凝作黑蝴蝶

剑和贞洁

沾满尘沙

大雾锁住黄泉渡口

枯树围着火团歌舞

一个处女的儿子

来到人间受苦

把希望和年息花

栽在又瘦又黑的铃鼓之路

谁的心里藏着镜子

谁的心里生长刀剑

谁的眼睛能看清黑夜

谁的骨头不再洁白

谁的鲜血不再纯洁

铃和鼓已开始轰鸣

神祖的手指开始颤抖

我就在这里

请派我去

让我铸火为雪

用我的生命驱开迷雾

“大红冠子的公鸡扇着翅膀,站在院子里的姑娘挥着手帕。去吧,一个雷会击中你的头顶,你会用雪水和血水洗脸,你的命运就要改变。”

肚脐眼发出的声音消失了,屋子里静极了。

好一会儿,声音再次充满耳郭,几只苍蝇将窗纸撞得咚咚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