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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老工匠们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邝信  2017年05月24日09:02

我出生并度过青少年生活的老家,位于湖南省城长沙北面的丘陵地区。那里既有遍布在一道道山梁上的苍翠树木,又有铺展在山梁之间的一片片随季节而变换着色调的农田,还有纵横穿插于山脚和田野间的清清溪流。这青山绿水滋养的父老乡亲中,当年劳作着不少被人称作“某某匠”的能工巧匠,闻名十里八乡,特别受人敬重。

记得在离我家大约四里路外的小火车站北侧小街上,有间十余平方米的一爿小理发门面,理发匠姓周,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六,人们背地里称其为“周六剃头”,当面喊他周师傅。周师傅理发的价钱便宜,手艺又高。剃平头、剃光头、理中分、理寸头,花样繁多,几乎应有尽有。在他手里理发,被附近的乡亲们当做一种惬意的享受。对于须眉顾客,周师傅用推剪理过发后,又从热水中拿出一条白色的毛巾,拧干后敷在其脸上,随后挑出一把刮脸刀,小心翼翼地刮去其面部和下巴上的胡须;再拿出一把剪刀,把鼻毛修剪得整整齐齐。经由这一番工夫,顾客脸上被刮得一干二净,人也变得更精神了。周师傅还有一项绝技:掏耳朵。从靠墙边的小台面上拿起一个圆形竹筒,从里面倒出一大把长长细细的掏耳工具,有夹子、挖耳瓢、云扫等等,每件大概十至二十厘米;周师傅让顾客把准备掏的耳朵朝着光线充裕的方向,然后将不同的掏耳工具伸进顾客的耳朵,不一会,便将耳内的污秽之物掏弄得无影无踪,顾客却从中尽情地享受着掏耳的惬意与舒服。前来理发的人,都是理完发才掏耳,几乎没有只掏耳不理发的。我也到周师傅的门面理过无数次发,大概因为年纪小,从来没有掏过耳朵。一次,时年十来岁的我给三、四岁的侄儿表演“魔术”:把一粒小绿豆大的红圆珠放在右手掌心展示给侄儿看,然后趁其不注意把红圆珠塞进右耳朵里,边喊:“红珠子不见啰!”再迅速把头向右一偏,让红圆珠滚落到接在右耳下的右手掌上,同时喊:“红珠子出来啰!”逗得侄儿开心大笑。见效果不错,又把“魔术”一遍遍重玩,没想到红圆珠有次塞进右耳朵后滚不出来了,手指伸进耳孔去挖,红圆珠反倒越挖往里面钻得越深。只好将情况如实告知妈妈。妈妈慌忙带我赶往小火车站打算坐车去城里医院看医生。路过理发门面时,妈妈忽又有了新主意,拉我进去请周师傅掏耳朵试试。我心想这下更糟了:自己平日和几个调皮的男同学路过理发门面时,多次一边跑,一边故意把音乐课上学来的“哆——来——咪——发—— 唆——拉——西——哆”唱成“哆——来——咪——发——周——六——剃——头”,如果周师傅这次乘机报复我一下,不就惨啦!结果呢,周师傅先用牙签在油瓶里蘸了点油滴进我右耳孔,片刻后,再拿起一根挖耳瓢伸进我右耳孔轻轻掏,三、五下就把那粒红圆珠掏了出来。妈妈感激地从口袋里掏出六元钞票塞进周师傅手里,却被他当即退回,说:乡里乡亲的,举手之劳,哪好意思收钱!妈妈只好悄悄在他小台面上留下两元钱,拉着我一溜烟地走了。

我老家后山脚下住着一位砌匠师傅,人称胡五叔。他的绝活,是砌墙垛子。当时乡村砌房子,都用土砖作材料。无论墙要砌多高,在他手里都砌得笔直笔直的。这得力于他“扯墨线”的基本功夫过硬:只需从一堵墙的中轴顶端垂下一根沾了墨水的棉线,站在墙根,用眼睛乜斜着朝上一看,右手将墨线一弹,然后按照墨线留的印记,把砖头一块一块地往上垒,一堵又一堵墙壁便又快又好地砌了出来。对此,请他的主人打心眼里满意,观看的旁人也啧啧称赞。可他对工钱要价不高,别人干一天活要两元,他只收一元八角钱。大家看上他的好手艺,更中意他的为人忠厚、心地善良。因此请他砌墙的人很多。每日清早,人家还没开门,身体壮实的胡五叔就手拿一把不足一尺长的砌刀出门了。一年到头,忙完这家忙那家,忙得不亦乐乎。我最初见识胡五叔的真功夫,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当时乡村公共食堂刚刚解散,由于农家的灶台在开办公共食堂前都已被拆掉,各家各户需要另起炉灶。妈妈为此将胡五叔请上门来。他忙了大半天工夫,砌成一个能安上一大一小两口生铁锅的灶台,既中看,又好用,特别省柴火,为我这个肩负家里打柴重任的小男子汉节约了许多“砍柴功”。

住在我家东面山梁南端山角的阉猪匠李六爹,年纪不轻,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阉猪时,手脚十分麻利:左脚压住小猪的前脚,右脚半跪压在小猪的后脚上,拿起锋利的阉猪刀,从自己随身带来的酒壶里含一大口烧酒,往阉猪刀上一喷,左手按住公猪裆下的一对睾丸,右手就那么飞快地用刀一划,一挑,一对睾丸就给挑了出来,丢在早就摊在旁边的麻纸上。然后,往小猪的伤口撒上柴草灰,自己双脚一松,小猪立马站起来边飞跑边哀嚎着逃命去了。经李六爹阉过的猪,一般都长得膘肥体壮;上半年阉,到年底那猪便能长到三、四百斤。方圆十几里,李六爹手艺出名,另外还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名声。据乡亲们说,在文革中的1967年9 月,有位在城里一家化工厂当“一把手”、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干部,因难以忍受工厂“造反派”的残酷批斗,跑到与李六爹为邻的亲戚家避祸,却被当地一伙歹徒抓起来,五花大绑地送到大队办公室锁起来。李六爹知道后,于当晚带上阉猪刀,悄悄来到大队办公室外一棵大树下,等到夜深人静时,趁着戴红袖章的值勤人员打瞌睡的机会,溜进办公室,用阉猪刀割断绑在老干部身上的绳子,护着他冲出屋外,借着微弱的星光,跌跌撞撞逃走了……这位老干部平反复职后,坐着小车来到李六爹家,当得知李六爹已不幸在半年前病逝,当即赶到他的坟头,抱头痛哭。

我家北面三里多外的天人山畔,有一位人称董松伯的木匠师傅。他做木匠十分讲究,那副担子里面放着不少工具,刀、凿、锯、锉,件件闪闪发光,谁也不能碰它们一下。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条大剁凳,有一丈多长,是用一抱围的大树锯成两半做成的,装上四只凳脚,面上摆放着刨子、斧头、老虎钳、墨斗、铅笔等物件,井井有条。做木匠活,最难的是下木料,那时不像现在,没现成的刨花板、三合板、方木料。主人找来的全是从山上砍下来的杉木、松树、枣树,长短大小不一,堆在那里像堆乱柴。董松伯只需定气默神,用眼睛扫视一下,便“知木善用”,那棵笔直的树,可用来做床柱子;那根质硬的树,可用来做凳脚;那根有结疤和弯的树,只能做农具,了然在心。然后,他手执斧头,大刀阔斧,去掉树的粗皮和结疤。将木料劈成粗坯,再拿来墨斗,拉紧墨绳,手一松,“啪”的一声,一道笔直的墨线便印在木料上。随后,他眯着一只眼,顺着墨线朝木料几斧头剁下去,劈出来的木料线条笔直。接着,他将木料一头牵制在剁凳上,猫着腰,拉开架势,用刨子对着木料一下一下“嚓嚓嚓嚓”颇有节奏地用力往下推, 推出一卷又一卷像花朵一样散发出清香的翻卷了的木片,少顷,那圆圆的粗木则变成了光滑细腻的方木料,放在一边,有长有短,有粗有细,堆成了一座小山。董松伯再不慌不忙地在木料上画上线,凿上眼,与另外的木料榫接,做成一个个大木架,再配上大小不一的抽屉、前后装上饰板,在相应位置装上锁、合页与拉手,于是,写字台、大衣柜、床等各类家具便一一做成了。评价木工的技术,一般主要看他的“对作”功夫。也就是说,看制作的柜、床、桌、椅等用具的各部件对接处是否严丝合缝,而这正是董松伯最拿手的,被乡亲们称赞为“天衣无缝”!董松伯不光敬业精神好,还博闻强记,脑子反应快。据说有一次,他穿了条绸裤子去主人家做工夫,路上遇到一位教过私塾的先生,吟出诗句嘲笑他:“三‘山’同学‘官富家’,三‘系’同边‘绸缎纱’,不是官富家,莫穿绸缎纱!”董松伯也不生气,沉吟片刻,微笑回应:“三撇同头‘先生牛’,三木同边‘松柏楼’,不是先生牛,怎住松柏楼?”这位先生听了,张口结舌,红着脸快步离去。

如今我的老家,由于乡亲生火做饭都烧液化气或煤球,不再上山砍柴,那遍布道道山梁上的树木柴草更加苍翠繁茂了。良田和清溪,却因为征地开发而渐渐瘦身了。当年的能工巧匠们呢,已经先后离开人世,继承其高超手艺的则难觅踪影,这大概缘于今天的手艺人都用上了现代的更加先进工具和设备吧!然而,当年的老工匠们那种敬业、钻研、专心的精神,尤其是善良、诚信、正直的艺德,多么亟需后来人的传承和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