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哥舒意“爱的三部曲”

来源:文艺报 |   2017年04月05日16:29

中国孩子

我回到福利院的时候,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离开的两个月里,福利院几乎没有变化。只有隔壁的房间住进来一对老夫妻,他们在早上敲门,给了我一包巧克力,算是住进来的喜糖。老人们开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有一个祝福的蛋糕。我手里拿着一块蛋糕,站在很多老人当中,却有些不知所措。就好像我已经活了很久了,但是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我回到屋里,把自己关了起来。我想,我只是觉得孤独,有时候。很快就会好了,等今天过去,等晚上关灯了。等睡着了以后。等我睡醒了以后。我就不会感到孤独了。我把她给我的手机攥在手里,有时半夜以为响起了铃声,我打开手机。我给她打过去。电话再也没有接通过。她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蜷起身体,没有做任何的梦,只有安静的心跳陪伴。

白天变得漫长而宁静。清晨和傍晚的交替,炎热和湿润的变化,对我来说已经不是这么明显。有时我用一整天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只是想明白活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雨点打在我的手背上,风吹过树叶间。我看着眼前走动的这些熟悉的老人。

一个人为什么会变老?变老以后,我到底会失去什么?我只是行动迟缓,记忆衰退,吃饭会流口水,眼睛看不清东西吗?我眼前的世界还是原来年轻时的世界吗?我爱的人还是过去那个爱的人吗?你变老了,你会变得惭愧吗?因为你没有原来那么健康、美丽、英俊、有活力、朝气蓬勃。你的头发变稀薄了,变花白了,你谢顶了,可是,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是什么东西试图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你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够从衰老这里逃跑?没有一个人能够真的永远年轻?

一天上午,我去看了白鲸的表演。我坐在第一排,在魔术和海狮表演之后,终于看见了来自寒冷国度的白鲸。它更像是一条白色的海豚。在表演数学,跳跃,击球等许多节目的时候,它看上去仿佛始终在微笑着。与其说表演吸引了我,不如说我更着迷于这个微笑的表情。散场时我一直留到了最后。

“你就是上次那个没有看成表演的男孩吧?”工作的女孩说,“今天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只是摇了摇头。

“你可以离近点,白鲸对人很友好,尤其是对小孩子。”

我走下观众席,坐到水池边上。白鲸向我游了过来。它的头抬起来,微笑着看着我。

“我可以摸摸它吗?”我问。

“我觉得它很喜欢你,你可以试试摸它。”

我伸出手,轻轻放在它光滑的背脊上。它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是在无声地和我交流似的。它好像完全能够明白我在想什么。

“你很孤单吗,白鲸?我有个朋友说你在这里很孤单。因为你没有同伴。”

“你也是吗?”

“我也是,我失去了我的朋友。”

“你为什么因为她这么难过?你的外婆和妈妈,她们和她难道不一样吗?”

“她们是不一样的。我的妈妈和外婆,我知道她们有一天是会死的。我的妈妈病得很痛苦,我觉得死对她来说是一种摆脱痛苦的方式,而且我一直是她的拖累。她生下了一个生命有残缺的孩子,养了我9年,做到了一个妈妈能做到的所有事。我想最后是天上的神觉得她已经受够了苦,所以允许她离开了。爱华外婆已经活了87岁。她经历了一个人能经历的所有事。她当过孩子,当过妈妈,她有过孩子,她的孩子比她先走了。她经历所有的事,以至于看电影的时候,觉得电影里的故事都那么平淡无奇。只有最后一件事她还没有经历过,那就是离开。她选择了一个很愉快的夜晚,安静地死了。”

“那个女孩是不同的?”

“喵是不一样的。她还那么小。就和正在迎接春天的小猫一样。就算是我,也知道她的未来比所有的故事加起来都要美丽。她会认识很多朋友,看很多的书,读很好的学校。她会去我做梦都无法梦到的国度旅行。我不知道她以后想做什么,她也许会成为作家,也许会当老师。她说她不想结婚,可是我觉得她最后还是会遇到一个人,那个人爱她要比爱这个世界更深。她会和他成家,会生一个聪明的孩子。这才是属于她的完整人生。”

“我为她感到难过。”

“你会喜欢她。可惜她没能来看你的表演。”

“不对,我感觉她也在这里。不是吗?你们一起看了我的表演。”

我们一起看了你的表演。

我愣在那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白鲸长长的吻部碰了碰我的手心,然后潜进了水里。它的眼神仿佛孩子。

离开白鲸馆,从公园回到福利院的房间,关上门。我来到镜子前,脱掉T恤衫,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条白色的痕迹,是手术缝合后留下的伤疤。心脏的移植手术。我的身体一直等待着一颗完好的心脏。旧的那一个是妈妈给我的,伴随了我16年,它在那天晚上完全破碎了。现在我身体里跳动的是另一个人的心。

我把手按在左胸,感受这份心跳。闭上眼睛听体内的声音。回忆像风一样穿过了心里,犹如乐器那样发出一阵阵好听的回声。她的笑声,她正在听的音乐,她在我身边唱歌。她的头发飞舞起来,阳光变得丝丝缕缕。她在雨里哭。她躲在我的背后。她学小猫叫。我听见她。

是你吗?

喵。她说。

等所有的声音都从心里消失以后。我穿上了衣服,躺在床上,身体渐渐缩成一团。这是手术以后第一次觉得心里痛得要命。一开始小声地哭,后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算我想停止也停止不了。好像只有流下眼泪,心里的疼痛才会小一点。我想这是我人生中最彻底的一次哭泣。有很多的原因可以让我泪流不止,我的阅读障碍,我的表情识别困难,我的先天性心脏病,我还活着,长久以来的孤独,失去妈妈,失去外婆,失去惟一的朋友,不能代替喜欢的人而死。最后留下惟一深入骨髓的体会。喵仍旧和我在一起。

夏天的最后一天,我在福利院见到了她的父母。

她的爸爸戴着一副金边的眼镜,身上有种书卷气。相比起来,她可能更像她的妈妈,因为她的妈妈也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还有面孔也有相似之处,但是除此以外,也只能感觉到很少的痕迹,毕竟,喵是那么的独一无二。

我带他们参观了福利院,然后去公园里沿着湖边散步,这是他们的请求,他们想知道喵在最后的几个月时间里都经历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他们想更多地了解自己的女儿。我于是告诉他们我和喵每天的散步,到湖心小岛上的聊天。喵说湖心岛上的雕像像她的父母。走到岛上,我把这句话也告诉了他们。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福利院找我说话。”我说,“她是我认识的惟一一个同龄的女孩。”

“可能她需要一个朋友。”喵的爸爸说。

“她没有朋友吗?”

“她从小就不太合群,一直很孤单。她是很聪明的女孩,可是一直没有交到特别要好的朋友。我觉得她是把你当成了好朋友,在最近的几个月。”

“我不聪明,但我把她当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说,“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她很特别,是吧?”

“她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孩……虽然我没有见过其他的女孩。”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松开了画夹,抽出了最后一页画纸。

“我想把这张画送给你们。”

喵爸爸接过画。

“这是……你画的她?”

“这张画我画了好几个月,昨天才刚刚画好,可是不知道像不像,我有表情识别障碍,一直画不好人的面孔。这是我第一次画……”

喵爸爸和喵妈妈看了很久我的画。

“非常像。”他说,“谢谢。谢谢你的礼物。我们很喜欢。”

喵妈妈忽然哭了起来,她坐在长椅上,弯下腰哭了好一会儿。不管喵爸爸怎么劝都劝不住。她紧紧地捏着那张画。

“以后……以后你有空的话……就来我们家吃饭。”她抽噎着说,“我把我女儿爱吃的菜都烧给你吃,你有空就来我们家吃饭,好不好?”

“……我饭量很大。”我说。

“跟我女儿一样。”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笑了起来。

“她提起过你,她说她妈妈喜欢昆曲,牡丹亭是吗?”

“是啊,以前我还教她唱过,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可是她太难过了,只唱了两句就唱不下去了。喵爸爸拿手帕给她擦眼泪。

“她借给我这部手机用。”我握着喵给我的白色手机说,“我可以留着吗?”

喵妈妈点头。

“你留着吧。我也留着女儿的手机。我在她手机里看见了你们发的短信。”喵爸爸说,“我们不会注销她的号码。还有你的号码我们也打算留着。”

“你不想忘记她,是吗?”我轻声问。

“我不想忘记她。”喵爸爸说,“她是我的女儿。她带给我的东西,远远要比我给予她的要多。”

“我也不会忘记她。”我说。

喵爸爸的眼圈红了,他扭过头。

“我们要回去了。你现在回福利院吗?”

“我想再坐一会儿。”我低头说。

“别忘了……来吃饭。”走的时候喵妈妈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来。”

我看着他们牵着手离开小岛,沿着湖岸缓缓远去,好像一对年轻的恋人。傍晚的时候是有很多学生情侣沿着湖边散步。他们大都来自附近的大学。我想起喵有一次说,大学就像养老院,而且事实上,更多的人死在了大学里。她说这是一个叫鲍勃·迪伦的外国唱歌老头说的话。我不认识什么外国唱歌老头,我只认识喵。

我对你到底了解多少呢?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数了你的眼睫毛。你有二百零六根如同鸟儿羽毛一样的眼睫毛。三百二十七,这是你眉毛第一次弯起来时的数字。你爱穿的格子裙,一共有九十六格方格。我们一共认识了一百二十四天,见了四十五次面。

可是,除了这些,我对你还是一无所知。就连你真正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对你什么都不了解。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叫喵。

这是夏天的最后一个黄昏。金色的湖面波光粼粼,几艘未归的游船散落在岸边和湖中。我坐在湖心小岛的长椅上。低头回忆关于她的一切。我想起她给我起的名字,想起那些夜晚的梦在失去了她以后无处可去,那些故事也都随之消失去了记忆中的某个地方。

我的腿上搁着她在医院里送给我的书,也是她第一次带给我看的书。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不管活了几次,最后还是死了。停止哭泣,在最后的光线里打开书,打开和她有关的记忆。意外的是,书的扉页夹着一封什么东西。我拿起来,辨认了一会儿,好像是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猫。

这是她留给我的一封信。

(摘自《中国孩子》,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