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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的山水(诗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简云斌  2016年11月07日15:03

第二辑 诗意万盛

在渝南的崇山里穿行

在渝南的崇山里穿行

我酸软的双脚,一步步地丈量着

四川盆地与云贵高原的裂距

一只岩鹰,从头顶盘旋而过

消失在大娄山伸进万盛的余脉

像一滴水掉进大海

而残阳如血,荡起呼啸的高原风

硌痛大山的褶皱

硌痛我一无所归的目光

忧伤的芦笙,飘荡在山那边

古老的铜鼓,埋藏在山那边

遥远的爱情,消逝在山那边

无边无尽的暮色,席卷着

无边无尽的山峦、丛林与村落

席卷着盆周大地的苍凉

把一部蛮野的史诗嵌进渝南崇山

我胆怯的步子

不敢惊醒它的洪荒大梦

在渝南的崇山里穿行

我听见生命在岩缝中咯咯裂响

而孤独,像树一样疯长

而歌者,在大娄山的月亮中投胎

2003.1

大娄山的风

此时,风在渝南吹拂

在四川盆地向云贵高原过渡的大娄山北麓

一层一层地吹拂

在无数的山坡、小径、丛林,无数的村庄中

一点一点地吹拂

像遥远的涛声,风,会在那扇贫穷的窗口

留下燕子的足迹。在孩子们的

脸上、指间,拭去冬天的雪花

在他们的欢笑中,吹拂欢笑

甚至在那壁黑暗的悬崖上

吹拂黑暗,吹拂黑暗中的忧伤

以致一棵松树、一茎芭茅

也学会以季节的名义,融入它的波涛

而远处的山影依然静默着,伸出风的翅膀

拂去我全身的疾病与灵感

让我的诗句

像大娄山的阳光一样随随便便,不修边幅

这即是立春。在渝南山地行走

你不经意抬头,就会发现四面八方的风

已吹过重重大娄山,带来了海的体温

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鸟叫

2007.2

在南峰山

拾级而下。一层一层的绿,似满山的爱情

朴素而直接,涌向不知所措的我

连路边的野花也在偷偷笑着

而每片背光的叶子,都藏满了春天的秘密

一整个下午,它们除了尽情地摇曳、喧哗

从未正眼看我一下

风,翻过三月的南天门,朝我笔直地吹来

带着一千座村庄的气息

带着桃花、李花与油菜花的嫁期

吹散我的幻想,留下满山鸟影

像春天应有的细节。森林深处,山泉轻淌

阳光、蜜蜂与蝴蝶

无所顾忌地逗弄着一簇簇野花

只有沉默的古藤,仍在守护那座迷宫的传说

路在消失。我的脚步一转过南峰垭

鸟声就碎了,樱桃就开花了

在五亿年的山谷,这一切与春天有关的事物

显得美丽、善良,然而短暂

让我心怀感慨,梦想平息

2007.3

南天门垭口遇风涛

在风起之前,我必须说出热爱这个垭口的理由

否则,路边的紫菀花不会原谅我

它美丽的影子,将在夕阳落山那一刻

被南天门藏进手心

在风起之前,我还必须梳理一下苍苍乱发

像那头野山羊一样呆立在黝黑的岩石上

向纵横高远的大娄山眺望着

示以最谦卑的沉默

我必须提防这些大海般涌动的山峰:

南峰山,千口梁子,望乡台

此刻,它们在大风鼓舞下,向我汹汹涌来

我孱弱的躯体,即将接受一万次残酷的打击

我必须记住这一个黄昏,南天门

用它漫山遍野的罡风,把我的胸腔灌满

令我像一只迷路的鸟鸦

踉踉跄跄,跌进了大娄山北麓一片最深最弯曲的夜色里

2007.9

远望青堂口

站在重庆万盛毗邻贵州桐梓

一处名叫黄家田的山坡。我看见大娄山

重重叠叠

正野蛮地裸露着它的苍凉

山岭如削,溪河沉谷。那是青堂口

万盛通往桐梓羊磴、湾塘的必经之道

大娄山的夕阳就落在那边

失血的高原风吹来,总是带着旷世的忧伤

几条山路半隔云天,像三妹子用剩的麻线

三妹子,水一样的姑娘

你为何要嫁到青堂口,把一生的悲欢

都留给这壁一辈子也哭不完望不尽的山崖

满坡荆棘。云层低过村子。鹞鹰在盘旋

那晚,一声凄厉的唢呐声飘过青堂口

天上月亮晃了一下,我的心也晃了一下

重重叠叠的大娄山,再也走不出我重重叠叠的痛苦

2007.9

在黑山后槽

八月的烈日下,很多蝉声被树林掩藏

这是刻意的。像刚才那阵太阳雨

它的脚步声柔若无骨

但最终会在后槽之巅——海拔1565米的梯子岩背面响起

这是我们离开以后的事了

由于过客身份

一年四季,后槽发生的许多事,都与我们无缘

此时,它留给我们的,只是夏日的苍绿,寂静

只是一沟平川,伏在黑山深处

让满山的花呀草呀,都来这里相亲,恋爱

甚至让那群丢失了主人的黄牛

也来这里埋头啃草,忘记了幸福的样子

此时,山顶上,一朵云正悄悄张望着另一朵云

它们之间的暧昧与我无关

只有满山的绿色流淌下来,打湿了我的目光

也打湿了和我一起溜进后槽的那缕风

2007.9

面对群山,我的心就会平静下来

面对群山,我的心就会平静下来

这是默默行走在渝黔崇山中

养成的一种习惯。它已消磨了我近二十年光阴

面对群山,我不再揣想人生,岁月,河流

甚至不再揣想诗歌

在这里,一个词与另一个词,它们极尽全部的张力

也会变得索然无趣

你看,这里只有数不清的山崖:

九锅箐,断石笋,飞天崖,心慌崖……

它们一辈子都是如此木讷,不需要说些什么

此时,夕阳从四面八方涌来

卷起了漫山遍野的树叶、水滴和鸟声

对面山坡上,那座村庄的影子

在一朵野菊花绽开之前,就会消逝在连绵大娄山中

面对群山,我就这样隐身为一株黔北高原上的藤蔓植物

在岩缝中伸出几茎触须,简单而随意

如果我愿意,一阵风

就能把我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2007.9

夕阳下的白龙湖

就像一场心仪已久的相许

你把满湖的温柔与澄静

都盈盈赠给我。此刻,青草摇动着夕晖

金黄的榆树叶透着夜的气味

一片一片掉入水中

这是秋天的黄昏。站在你的岸边

就像站在梦的某处边缘

我不能自持的呼吸,被那只红蜻蜓悄然带走

丢失在了丛林深处

层层叠叠的山色,在你的眸子里漾动

你相隔云烟的心思

仿佛一些古典音符,透明而柔软

滑进了潋滟波光

或者随鹭鸟的翅羽渐飞渐远

当湖水映出一弯新月,仍站在岸边发呆的

只有我和暮色

也许,还包括山坡上那片芭茅花

它们迎风起舞的影子,是那样雪白、无声

被你藏进夜夜打开的梦境

2007.9

黑山谷初雪

面对满山这些雪白、晶莹的笑眸

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来表达赞美。黑山谷的冰挂比我更懂得抒情

雪被下,我的诗句早已冻僵

比黑山谷任何一块岩石都要坚硬、粗糙

无论睁开或者闭上双眼,意境都一片迷糊

被雪花冰凉的小手抚摸着

在这个初雪的日子

我如同那个衰老的流浪汉,来到冬天尽头

看见雪花飘舞,被青春优美地照耀

心中的欲望难以启齿,落荒而逃

我只能趁着一股寒风,偷偷回头

打量一下那些洁白的火焰

在峡谷深处是怎样一片一片地燃烧、熄灭

2008.1

黑山月夜

七月的夏夜,黑山

被一层层月光抚摸

江流坝,一个与水有关的村庄

在蝉鸣与蛙唱中睡着了

真静呵,那些黛色山峰

让我想起遥远时代的情人

她们那么美,那么羞怯

在我手掌里轻轻叹气,被风吹散

当我踽踽独行,来到一片竹林

听见溪水悄然流向梯田

竹叶上的每一滴露珠

都滚动着月光的影子

此时,万物安静

只有我的脚步不能自持

把一地月光踩得

比村口的狗叫声还要凌乱不堪

2008.7

五亿年的沉默

——写给龙鳞石海

1

从时间开始

又从时间结束

五亿年月色慢慢隐去

天地玄黄。一茎蕨类植物的根须

触到它冰冷的面颊

古海在喧嚣,火山熄灭

岁月在这里停止

咸腥色的海潮漫上来了

像一片浑浊、孤独的泪水

涌动,激荡,寂定

在一望无际的空阔中

陨石滑过天边,暗淡的痕迹

刻进它的岩壁深处

它的影子哑默着

尖锐的海风,抽打着它

仿佛女巫凶狠地抽打着大海的孩子

那些泥炭、盐粒、鱼鳞

一片片飘进海浪的漩涡中

2

三叶虫,这古生代的褐色之卵

曾爬行于它的褶皱里

和那些珊瑚、海百合、腕足生物一样

在它身边

幸福而短暂地活过一生

当沙渍一层层抹去

它哭过的泪痕

它柔软的心终于开始钙化

任海藻简单的尸骸

在奇形怪状的水纹上

淤积、结茧,变成时光的层理

奥陶纪消失了

泥盆纪消失了

二叠纪消失了

暗绿色的大海也消失了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它仍孤独地立在那里

看着海相与陆相渐次生成

看着它们争夺、拥抱,归于沉寂

它旷世的孤独

比恐龙的足迹还要巨大

比始祖鸟的鸣叫还要无助

3

我是谁?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

惚兮恍兮,恍兮惚兮

是的,我来自洪荒与幽冥

我是那一句发霉的血谕

是那一个虚空的传说

是日色与月色的周天轮回

是五亿年风雨打下的鞭痕

当北斗七星居天之中

杓柄指向东方茫茫的夜色

飓风来了,天空一片混沌

大地一片混沌

呵,我的血液冷却在山野

像冰川一样凝固

像一枚小小的珍珠贝那样

悄悄地死去

我死在水位线降落那一刻

我死,即我生

4

诸世纪的阳光

第一次温柔地抚摸着我

我张开迷蒙的眼睛

看着这开满野花的山地

这嘤嘤的蜂蝶,绿色的风

以高山为柱,大野为床

我和无数的兄弟

诞生在这里

我们沉默的影子

像一堆青铜的反光

是的,我们是凝固的岁月

是死去的海洋与风暴

是五亿年渴望焚烧的岩浆

终于冰冷成寂

我的名字叫喀斯特地貌

或叫石林、溶洞、沟壑

5

从死亡开始

又从死亡结束

呵,五亿年了

再没有谁走近它的身边

它的岩纹镌刻着

太多的孤独、灾异与黑夜

再没有谁翻开它的记忆

它的梦里塞满了

太多的挣扎、悸动与渴盼

再没有谁打扰它的沉思

它的心里隐藏了

太多的海水、风沙与盐晶

它是死亡中的死亡

是生命中的生命

6

漫山的岩石

岩石。岩石。岩石

凌空的岩石

隐忍的岩石

仙姿飘逸的岩石

桀骜不驯的岩石

剑与火的磨砺

发硎出它锋芒毕露的冷峻

风与雪的侵蚀

漫漶着它饱经沧桑的表情

那表情就是沉默

堆积五亿年,冲刷五亿年

凝固五亿年,守候五亿年

它的守候就是大海的守候

它的沉默就是时光的沉默

7

人呵,岁月之尘

你的呼吸

不过是大海的一星水沫

你为何不回过头来

看着我沉默的影子

你为何不伸出手来

抚摸我额上

那株刚刚绽开的野蓟

你为何不俯过身来

贴着我冰凉的岩壁

走近我深邃的洞穴

倾听我五亿年的心跳

五亿年呵

为了这一缕阳光的颤动

这一声杜鹃的啼鸣

这一滴露珠的坠落

死亡算什么

无边无际的孤独又算什么

8

雄浑的铜鼓响起来了

亮丽的山歌唱起来了

狂野的落山风吹起来了

你是谁?坚硬的石阵中

飘逸着你翠色欲滴的容颜

以水袖般的舞姿

撩拨着它五亿年的沉默

你是谁?

以花为媒,以风为信

把自己嫁给这山光水色

让时光退回混沌之初

让炽热的爱情流淌在

大地之上,星辰之下

五亿年的守候

如今化作一片绯红的云岚

轻轻飘过它苏醒的岩扉

这无数的岩石、山峰、森林

莫非是你心安顿的故乡

这茫茫的云海、雾霭、星空

莫非是你梦飘散的天堂

9

呵,我来了!时间

我来了!爱,生存,死亡

我来了,五亿年日月流转

我来了,八万里沧海桑田

让你温柔的手

挽起我风霜的岩棱

让你滚烫的心

贴着我沉睡的山脊

相信我,时间会战胜死亡

层层岩纹中

是我永不停息的呼吸

在一波一波地颤动

10

从沉默开始

又从沉默结束

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五亿年了,我孤独的影子

是否还留在你的心中

当寥廓的山川水落石出

大海在南方重新荡漾

像五亿年前一样

反射着蓝色的光泽

而你

依旧在光年以远

沉默。沉默。沉默呵

你睁开眼吧

睁开眼吧,看——

这满山遍野的呼喊

这热血涌腾的躯体

这海枯石烂的微笑

那是我五亿年的守候

终于在你的心上

开出大片大片的花朵……

2010.5

满山秋风吹起来了

空气中流淌着伞状花絮,草叶,蛩声

还有绿得发福的阳光

此刻,它们从黑山巨大的胸腔涌出

像一支群龙无首的乐队

众声喧哗,翻卷,盖过我的头顶

林间有鸟飞过。流水穿石,松涛阵阵

我两袖清风,坐在黑山的某个侧面

谛听它的呼吸,以梦游之姿走遍林中小径

却始终握不紧

一缕与尘世有关的气息

只有满山凉风,透过我的身体

带走了夏天那些柔软的足音与名字

2011.9

田间的夕阳

层层稻田,铺满黑山的湾坳

最后一线晖光,是金黄,桔红,淡黄

然后是墨绿,青黛……

黑山的夜,早已张开了它的薄翼

让那些尚未成熟的谷穗

垂下她们年轻的头

这些好日子,她们目睹了

一个季节是怎样地到来与离去

像稻草上那轮夕阳

它的脚步是那样缓慢,悲悯,而忧心忡忡

2011.9

月照黑山谷

月光洁白、明亮,如无数尾游鱼

轻叩着大娄山北麓起伏的峰峦

它的呼吸,梦幻,还有平静的爱情

被一滴初秋的水珠打湿

那座暗黑的峡谷,藏着多少时光之秘

今夜,它趁着满山风涛初起

终于向月光缴械

献上一百座山峰,一百条溪水,一百里蝉声

只剩下孤独的我,站在月色下

连影子也被夜风吹散

2011.9

黑山的星辰

它们的脚步,比山峰更低,比露珠更明亮

月圆时分,它们在淡雾中洗浴身子

顺手就扯下一缕遥远的银河

挂在黑山的树梢

湛蓝的夜空

是远古情人遗落的一方柔纱

那上面缠着亿万年时光

缠着它们年轻的光影,爱的脉跳与体温

今夜,它们站在银河外,微笑不语

看见我背着尘世的所有烦恼

踉跄地走进黑山之夜

像一个傻子一样愚不可及

2011.9

以一棵草的名义

以一棵草的名义

我无可救药地爱上这儿的一切

譬如:一块岩石,一声鸟鸣,一溪流水

以一棵草的名义,我愿意在黑山等候

如一只昆虫钻进泥土,一只鸟掠过天空

在晨光熹微中,看见家的影子

以一棵草的名义,春荣秋谢,走过流年

学会抚摸满地的绿意、梦想、疼痛

删除上帝衰老的消息

以一棵草的名义,我终将消失在黑山

那个夜晚,茫茫白雪将听见

我上路的声音

2011.9

神龙沟

我希望美梦如水。瀑布声小些,再小些,风也可以停下来

我希望蝉声被细雨打湿,用薄翼梳理满谷的绿意

用一片片叶子,挽留季节的足音

我希望以一条游鱼的姿势

漫不经心跃进潭里,吐出一串轻浮、优美的泡泡

我希望溪水将五亿年时光冲走,只留下

那些深潭、崖壁、古藤、苍苔,用天荒地老兑换一缕浮云

其实此刻,我只是希望

你能像那缕瀑布一样转过身来,收回所有的影子

2015.1

青山湖

渔舟已远。童年在水中浸泡三次

母亲,梦里我如何握住村庄的体温,与那些炊烟一起

再一次飘过家乡的山梁

寒树茕立湖畔,贮满那个春天的花朵、雨滴与鸟声

我将在霜降之日归来

骑一羽失群之鹭,或渡一茎受伤之苇

在湖水熟睡之际,推开家门

母亲,灶膛的余火,还煨着一锅热气腾腾的农历

你轻微的鼾声,还守护着水边所有的夜晚

2015.1

天星村

一场夏雨刚刚落进群山

梯田展开农事。秧苗中藏着阳雀和鹧鸪的叫声

云雾流淌成青春的国画。未经岁月漂洗的爱情

长发及腰,采一朵映山红,嫁往远方之城

我喜欢这样的季节。该凋谢的已凋谢

该留下的终究留下,譬如满山的绿,譬如岚霭、溪水与村庄

它们让我忘记尘世的悲欢与得失

群山之上,还飘着一些风的翅果

寂静,温暖,一粒一粒都安放在我心中

2015.1

九锅箐

有竹林的山坡,叫“箐”。清风明月是它的意境

此时,已是霞光满天,云溢群峰。它醒了

许多溪河藏在云雾深处,许多传奇发生在深山老林

只有野樱桃寂寞地盛开与凋谢——岁岁,复年年

一股呼啸的山风,从四川盆地翻上云贵高原

以漫山遍野的竹枝,舞动着大娄山重重叠叠的岁月

以大写意的笔触,写下渝南山地的天问与离骚

太阳就要出山。一百里云海在翻滚,一百座山峰竖起耳朵

等候第一声鸟啼

2015.1

板辽村

未到秋天我已经老了。碧水长天,一些人在往事里垂钓渔歌

湖边,芭茅草一岁一枯荣,它不记得我的流浪与乡愁

也不认识家乡的小路,田埂,庄稼拔节的声音

甚至连炊烟也日渐陌生、冰凉。乡音依旧,寒鹭惊飞的夜晚

湖水一点点漫进我的梦境

未到秋天我已决定还乡,要赶在白露之前

在开满野菊花的田野,看一看那些消失的村庄与亲人

要在湖水失眠那天

听一曲桨声欸乃,从山影中滑出,似晨光在滴落

2015.1

九道拐

峰岭如削,大山的褶皱里,村庄在微微摇晃

一滴露水演绎着黑山的雨季

云雾是审美的起点。生活与命运,掩藏在路的尽头

雨声孤独。一片叶子刚刚睡去,另一片叶子已悄然醒来

高山杜鹃,野百合,鸽子树

这些与黑山有关的花朵,开放在悬崖那边

那条路会带来多少喧哗,多少与尘世有染的脚步声?

作为一名过客,我有时怀着感恩,有时灰心丧气

只想成为一株草,在你的山坡自生自灭,看尽星辰与流年

2015.1

龙鳞石海

最初一缕舞动来自天地初开。五亿年沉睡

它的梦在岩层发芽,绽蕾

沧海桑田是一句薄薄的定语

可修饰脆弱的爱情,也可定义遥远的时光

它的胸腔盛满奥陶纪时代的呼吸

珠角石、三叶虫在游动。那时,万物没有欲望,只有生长

天空单纯得连一丝云也没有。一滴海水

便能带走梦中的红颜

她张开双眸那一刹,五亿年星光飘落,在天尽头

2015.3

燕石村

鸟声来自薄雾边缘,又在一株酢浆草的花心隐去

视线外的村庄,以千层梯田打开春天的胎衣

打开一山一山的浅绿,深绿,流动与静止

连炊烟也是懒洋洋的。汲水的方式依然古老

早年的茶盐古道,淹没在荆棘丛中

三头老牛在梯田反刍命运

它们熟悉乡下年景,热爱朴素、善良的日子

那些山峦在发呆——麻泰山,九锅箐,落气岩,老鹰嘴

你的眺望云一样缥缈,雾一样陌生

只有满山翠竹是近景,真实,而温暖

以一堆一堆的鸟声,留住燕石村剩下的春天

2015.3

黑山谷南门雪景

冬天,湖的抒情是静态的。一场初雪落下

让虚构的画框消失,山水的景深恰到好处

沉默的森林,以隐约的雪线隔开渝黔山地

芭茅草早于秋天枯萎,它的故事,藏在下一场雪中

风过山林,水流窗外,一只白鸟的影子划破湖面

一叶松针,也会惊醒大娄山粗糙的心思

然后是房屋,灯盏。你呵冻的小手

如星辰一样抚摸着整片山谷,冷风冰凉、入骨

最后是寂静。那些预言冰雪聪明,却了无痕迹

2015.3

黑山梯田

大地收藏了这些诗行

这重重叠叠的镜子,把黑山的黄昏照得银亮

初夏的夕光是水做的。群峦起伏

隐秘的盛典,在大娄山那边一夜一夜地上演

山野,炊烟,夕阳是唯一的编导。它安排村庄歇息,牛羊归家

甚至让萤火虫找到了小小的灯笼

此刻,蛙鸣铺天盖地,席卷每一溪流泉、每一个垭口

谁能在山坡安静下来,听听晚风的声音

五月,黄昏,在黑山梯田。你读天地之诗,一层一层

总也读不完这美丽、神秘的暮色

2015.3

青山村

前方是湿地。河流开始弯曲,水波矜持、刻意

如旧时闺秀,趁春风袅袅,细步于陌上

乡愁舒缓、无声,自青山湖的雾岚中溢出

晨晖一寸寸照亮湖面和田野

田园美好呵,慢时光,让一颗露珠开始抛头露面

让一株清明草,也能听见大地的心跳

那群羊已学会低调生活。身披晨曦,怀揣幸福

在故乡的天空下啃着草根

而远山,梨花落雪纷纭,眉带春露

如早年生动而纯洁的情事,在唢呐中传诵至今

多年后,那株清明草还记得——有一个瘸腿的牧羊人

在青山村,在一条溪流的边缘缓慢老去

2015.3

大坝村

有家的地方,就有岩石们蹲伏着

村俗一样古老、憨厚,让心生不出翅膀

一些岩石守着峡谷,一些岩石背靠大山和天空

那座村庄的叙事变得简单、随意

比如:一场春雨来临,所有的野花就开了

一阵山风吹过,所有的云雾就散了

只有那些梯田是温和的,盛满农事、阳光和水声

如梦中之书,叠放散乱的乡愁

在它们的田埂,我认识侧耳根、车前草、苦苣菜

也认识那些在大地上活过一生的人

他们的坟墓,在南天门垭口,悬崖之上,白云之下

叫望乡台

2015.3

龙门槽

绝壁围拢河谷。山比梦高,比日子更沉默

那条溪流来自半山的溶洞,流向鲤鱼河

山中无甲子,阳雀花一茬茬地开,人一茬茬地离去

村小于三年前关闭,黑板上还留着孩子们的名字:

杨大山、成小龙、李小玉、王秋芳……

鲤鱼跳龙门的传说坍塌了

回龙寺的破木门,挡不住冬天的风雪

山那边是山,还是山

没有回声的残月,静静挂在云雾升起的垭口

只有一个人会在暮春回来,在开满桐子花的山坡

听一些风与阳光的脚步,在大娄山深处行走、消失

2015.4

茶园村水井湾

两棵银杏树,在村口活了三百年,还在活

让家谱更苍老,村庄更卑微

还在艰难地活。一棵是丈夫,一棵是妻子

一辈子男耕女织,含辛茹苦,在山坡上低下身子

怀抱春雨、夏阳、秋风、冬雪

怀抱贫穷、孤独、疾病、衰老

在大娄山茫茫的守望中,活一辈子,相依为命

放下头上的云朵,天空,白昼与夜晚

放下每一条路、每一丛花、每一块岩石的名字

还在缓慢地活。在时光背后

一手牵着牛羊和炊烟,一手牵着我们永远的村庄

2015.4

翻山石寨子

荒野。炎阳。喀斯特地貌的龙鳞石疯长为群兽

以几亿年的棱角,牴牾着我们的脚步

芭茅草高过头顶,掩伏着陈旧的匪事

刀疤脸。草上飞。红袄山姑的爱情不为人知

悬崖百丈,一块危石被山风吹得摇摇欲坠

——此乡曾名溪源,多高山、溶洞、岩石和梦想

民谣云:石人对石鼓,黄金五万五

一扇寨门关上百年苍烟

一段云雾锁住了庙坝村所有的山路

对面,1600米的南天门突兀高耸

以草莽般的冷酷,废掉我翻山越岭的目光

2015.4

茶树村清墓

墓地庄重。左青龙,右白虎,遥对南天门主峰

荆榛与野花成片,田里有蛙声咕咕

主人姓官,一生布衣。道光十六年春天

辞别老妻和满堂儿孙,怀揣半坡林泉,驻魂此地

墓志铭剥落不全,有残句依稀:

性耕读,业勤俭,体孝友,娶妻两房,传子数代……

主人生前,爱清风鸣蝉。曾手植酸枣树一棵

如今嘉木成荫,需四五人合抱

树下住着他的玄孙,小学文化,去年当了社长

捧出一本残缺的家谱,像被夜色翻检过

2015.4

南天门大风车

有时,赞美钢铁也是一种抒情

譬如这十六座风车,以现代化的名义

远天远地,来到盛产大风的南天门

以钢铁的标高,南瞰贵州,北望重庆

成为一道陌生而新鲜的风景

它们站在山头聊天、挥手,像一群伟人

表情豪迈、粗犷,伴以成吨的笑声

它们的巨掌划动天风,让群山滚滚旋转着

席卷无数的村庄、山路与炊烟

连一朵野花也没有放过

连大娄山的落日,也被旋转成一片橙黄的海

漫过我们渺小的头顶

2015.4

毛里湖

环绕你的是宁静,炊烟,白鹭低飞的影子

是四百亩水域的纯碧。不动声色的碧,小家碧玉的碧

似岸边那朵蒲公英一样明艳、善良

你收集大山的岚霭,露滴,斑鸠的啼叫

让村庄在身边安歇,聆听溪水打湿每一个晨昏

那些茶树在三月的细雨中醒来

你用一泓碧绿,为她们拴好出嫁的木船

汊湾深处,几丛竹林低垂,覆盖着故乡四季的风俗

在毛里湖,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小村

有时我会悄然归来,一遍遍

抚摸这片贫穷的山野,如同抚摸晚年的倦乏与平静

2015.5

绿水槽

雪会一年年下。秧苗会一年年绿。那条田埂上

走过老村长的背影,佝偻,古典,夕阳压满他的肩膀

绿水槽,在丛林至白龙湖之间,怀揣梯田、庄稼与蚕桑

青山绵延,守在两旁,似忠实的双亲

那位少女在栀子花开时怀春,哼歌,看远山的云

在一个夏夜绽放,然后用一生的光阴枯萎

这里,生老病死是平常之事。布谷鸣叫在山冈

田野一点点荒芜。许多年来,绿水槽丢失了乡村叙事

只有山还在青,天还在蓝,桑椹还在暗红

水流山外,风吹白云,不曾带走一缕绿色的呼吸

2015.5

金兰坝

青山四合,一片稳秘乐土诞生在桃叶背面

万盛所有的白鹭都知道这里。溪水中,鱼虾在游动

一位进士从南宋逃难而来,让荆榛之地变得人文

他死后,溪水更喧响,桃花开了八百余春

桃花身后,是鱼塘,炊烟,孩子们的笑声

从前,有瀑布从山壁下泻,“飞烟沫沫,白映一村”

明嘉靖年间,秦寡妇修的两道渠堰

如母亲的双臂,护佑着小村风调雨顺,绵延百代

在它的田坎上,走过前清的学童、举人,民国的志士

走得更多的,还是那些早出晚归的乡亲

他们让一座村庄永远守望在山里

让桃花流水,年年编织着一个古老朴素的故事

2015.5

凉风村

有时,喜欢一个名字,比喜欢一股凉风还要爽快

比如凉风村的小溪,鱼塘,还有山间的薄雾

让一只野鸭也收拢双翅,热爱此方风水

那些晨岚落霞从九锅箐流淌下来

让一条山沟盛满红色、蓝色与白色的花事

让一湾又一湾的梯田,走进一幅国画的远景

不经意成为皴擦点染的水墨淡烟

连夏天都是懒洋洋的。在凉风村

连一朵花、一株草或一尾鱼,都会长出风的翅膀

在一个细雨打湿的清晨

它们会蹲在那棵老黄葛树上嬉闹,念诗,飞向远方

20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