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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莫管,也不该你管。”阿春大口大口地喝着红薯汤,没好气地说。
石老黑听出阿春话里有话,便追着问:“呃!你讲,到底是哪样事情?”
“我不讲,讲出来你也不会管。”阿春说。
石老黑一急便起了高腔:“你这婆娘也真是!这屋里的事情老子哪样没管?”
“哪样没管?你心里最清楚!”阿春钉子钉板子,同样起着高腔。
两公婆起高腔还是第一次。阿春觉得丈夫不近人情,老黑觉得婆娘脾性变了,谁也不相让。
石老黑一把扭住阿春的胸口,恶狠狠地说:“你跟老子讲明白!快讲!”
阿春气极了,将红薯汤朝石老黑泼去,起着吼:“剁脑壳的,你敢打人!”
石老黑原只想把婆娘吓唬住,没想到婆娘动了真的,把他泼得一身的红薯汤。他火从心上起,想给婆娘来一顿,见她那瘦骨伶仃,又挺起个大肚子,下不得手,便生起了软壳蛋,“我的个观音菩萨,你有话就讲、有屁就放,憋在肚子里做哪样?”
阿春伤心地哭了,“剁脑壳的,我问你,你讲过要把火儿当亲生的话没有?”
石老黑说:“讲过呀!火儿六岁了,我从来就把伢儿当作亲生。”
阿春仍然泪流不止,“哼!讲的比唱的好听。伢儿都瘦成这个样子,一点也不关你的事。天天讲要去请龙家老表来‘烧胎’,就是不见去。龙家垴又不是北京城。你不愿去,我自己去好了!”
听了阿春的埋怨,石老黑立刻感到是自己的不是。他赔着笑脸说:“没去接龙家老表给火儿来‘烧胎’,是我的不是。我去,我这就去!”
“哼!你这黑鬼,补起都是个疤!”阿春脸上挂着泪痕,气还没有消。
石老黑有难言的苦衷。请巫师给伢儿‘烧胎’是要给利市的。不给利市便不灵验。眼下石老黑身无分文,去把龙家老表请了来,没得钱给怎么办?事情就这样搁置了下来。打理火儿当紧,先去把龙家老表接来再说。
石老黑去了龙家垴。表哥龙法胜比他大十五岁,只生有一个女儿,名叫兰花,才八岁。石老黑寻思着,两手空空怎么好进屋?兰花叫表满,没得东西送她怎么好意思?他看见路边的山上,到处是红透了的山枣子。铁门槛一带的糯米山枣子,比别处的要大些、甜些、粉些。摘些山枣子带给兰花不是很好吗?他摘起山枣子来,没有家什装,就脱下衣服兜着。不一会儿,他就摘得一大兜。
石老黑来到龙家垴。表哥龙法胜行香火去了,只有表嫂阿珍带着兰花在屋。兰花吃着石老黑带来的山枣子,“表满,表满”叫个不停。
阿珍说:“老黑,你是不轻易出屋的。今天来找表哥,想必是有哪样事情?”
石老黑说:“也没得哪样大事。我屋里火儿黄皮刮瘦,只怕是走了‘胎’。想请表哥有空时去一趟铁门槛,给火儿‘烧胎’。”
阿珍说:“不管有空没空,为了你们家火儿的事,再忙也是要去的。”
“那他什么时候能去?”石老黑问。
阿珍说:“他这几天在辛女溪还傩愿。等他回来,我跟他说,让他到铁门槛去一趟就是。”
中餐很丰盛,有鸡,还有猪头肉。阿珍晓得老黑爱喝一杯,还给他筛了满满一碗包谷烧。石老黑好久没有得吃这样的美餐了。
阿珍说:“吃吧!这鸡,这猪头肉,都是你表哥托人带回来的。他出门行香火,这些东西倒是有得吃。现在秋凉了倒还好些,天热时吃不赢,常常放臭了。”
石老黑呷了一口酒,对阿珍说:“表嫂,你跟了表哥,是你的福气啊!”
“唉!”阿珍叹着气说,“唉!搭帮你表哥的道艺,我是吃不愁、穿不愁。可我总觉得对不住他。他都那么大年纪了,我没能为他龙家留下个人。”
阿珍说的留下个人,是说只生了个女儿,没能给丈夫生个儿子。石老黑安慰着阿珍:“表嫂,生个男伢儿,是迟早的事。表哥不知替多少人求来了男伢儿,轮到他自己,向菩萨讨个伢儿,也是必定会给的。”
阿珍说:“那可不一定。有人说,学巫行傩的人命都太大,连同子孙的位置,都由他一个人占了,所以也就没有后人了。”
石老黑不相信。他说:“不对!这是胡诌乱说。我姑爷也学巫行傩的,怎么又生了表哥呢?表嫂,这些鬼话你莫信。你铁定可以为表哥生个男伢。”
“但愿如此吧!”阿珍说,“我真眼红阿春,生个不断纤,我要是也能那样该多好。”
石老黑曾听表哥说过,表嫂的娘家哥哥米仁和,是有名的排头工,生有三个男伢儿。表嫂早想要一个来,又做儿子,又做女婿。米仁和却不愿让儿子当上门郎。他说,排古佬的伢儿长大跟老子放排就是,哪里也不去。石老黑倒是想得通,上门郎无所谓,只要伢儿日子过得好。不论是火儿,还是白狗,只要龙家看得中,他都愿送来。他对阿珍说:“表嫂,我同表哥的血亲,我的伢儿,就是你们的伢儿。火儿、白狗由你选。当儿子也好,做女婿也行。”
石老黑的话称了阿珍的心。她说:“真的这样,你和阿春会舍得?”
石老黑说:“怎么舍不得?又不是给别人,伢儿从糠箩跳到米箩,巴不得哩!”
“烧胎”的事情定了下来,石老黑回到了铁门槛。他当务之急是设法搞点钱,在表哥为火儿行傩之后,作为利市送上。到哪里去寻这钱呢?石老黑决定向火儿的干爹、族中堂兄石老雄去借。寨子没烧之前,石老雄和他是对门对户。石老雄年长老黑十九岁,五短身材,绿豆眼睛,伶牙俐齿。他骑坡过岭,健步如飞。同猎狗赛跑,可以扯住狗的尾巴。他臂力过人,油榨的碾岩举得过头顶。偌大的枞树筒子,经他手掌三劈两劈,就成了一堆劈柴。铁门槛的棒棒客数他最有本事。石老雄“坐坳”“吊羊”屡屡得手,手头要比老黑宽裕得多。生性豪爽的石老雄,他的钱就是众人的钱,任何人都可以向他借。借了钱还不还都不要紧。石老黑佩服这位堂兄的为人,让火儿认他做干爹。石老雄多次邀约老黑和他一起干,都被石老黑婉言拒绝了。生活拮据的石老黑,极少向人开口借钱。为了火儿“烧胎”的利市,他硬着头皮来找石老雄。
石老雄正坐门前的竹椅子上吸着旱烟。旱烟杆用竹子做成,酒杯粗,齐眉高,两头是硕大的白铜烟锅和烟嘴,既可用来吸烟,又是他的防身武器。
“雄大哥!”
“哟!老黑,你稀行。来,先吃锅烟。”石老雄说着,把长烟杆交给石老黑。
石老黑没有接烟杆,而是拿过了石老雄手中的纸煤儿。他说:“这几日我有点咳嗽,烟吃得少。你吃,我来给你点烟吧!”
长长的竹烟杆优点很多,缺点就是点烟时总是够不着。石老黑吹燃纸煤儿,为石老雄点着烟。
有人点烟,石老雄吸起烟来就方便得多了。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叶子烟,发出“唏唏”的声音,显得很过瘾、很自在。他问石老黑:“老黑,无事你是不上门的。有哪样事?你就说吧!”
石老黑说:“想来给你借点钱。”
“借钱做哪样?”
“火儿‘烧胎’,要给我龙家垴的老表包一个利市。”
“借多少?”
“不多,二十文就够了。”
一锅烟吸完,石老雄磕着烟灰,语重心长地说:“黑老弟,这叫作‘一文钱憋死英雄汉’哪!”
“嘻嘻!眼下手头有点紧。”石老黑显得不好意思。
“一个梅山虎匠,都好几年打不得老虫了,手头能不紧的吗?”石老雄表示同情过后,接着说:“二十文,这几个小钱算个卵,可我不能借给你!”
吹燃纸煤儿,正要为老兄点第二锅烟的石老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烟火点燃之后,他无地自容地抽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