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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场面,这太令人吃惊了。我们被五花大绑押到了田氏祠堂,被关进靠西厢的一间屋子里,落了锁。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墙角那里有一堆稻草。

  愤怒、不解、绝望,又不免心存侥幸等情绪,一直盘踞在我的内心。我想世勋叔叔的心情也是一样。入夜,他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他又说,他这人毛病不少,比如嘴巴乖巧,办个事像屋檐下的蜂笼心眼子多,但是他还是蛮会办事的,胆子大,再说他跟着我这么些年,应该是最知根知底的人了,我不信任他信任谁呢?起义那天他本来应该带着他的三百神兵参加起义的,但他称病没去,这明明就是问题,我居然没有发现,看来我即使要死也是活该了。可怜乐儿,连累你了。

  “八个伙计抬花轿,八个伙计提喜箱,八个伙计吹唢呐,八个伙计配笙簧,百子花炮喜相送,吹吹打打过了江……”郑孝雄也是轿夫之一,抬的最前面的那一杠,他带头喊的号子的腔腔调调里,怎么会有几分苍凉?

  世勋叔叔连声说:这情况我真不知道,没感觉到,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嗫嚅着说:我当时也不觉得这有多大的问题,只是有些反感他而已……

  郑孝雄的眼睛不时地朝金凤婶婶脸上瞄着。当金凤婶婶碰到郑孝雄的眼神的时候,她便像被烫伤了似的别转了头。我心里不爽。这时我家的小母猫花花在桌子底下捡东西吃,正好在我脚边,我使劲地踢了它一脚以表示我的愤慨。

  世勋叔叔说:算了,这都是命,不怨你,你还是个孩子,哪懂这些?

  第二天早上,太阳有一竹竿子高了,郑孝雄才在几位神兵的陪护下耀武扬威地出现在牢房里。一位神兵扛着一把太师椅放在他背后,他坐下了,得意地对世勋叔叔说:小叔,你死到临头了,还不晓得为什么会死吧?看你多冤呀。想不想听我给你解释一番?

  世勋叔叔不满地说:孝雄,我真没有想明白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别胡闹了,快搞东西我们填肚子。我跟乐儿都饿疯了。

  郑孝雄对一位神兵说:没听到我小叔的话吗?快去备酒备肉,好送我小叔上路。我可不想让我小叔当饿死鬼。

  他又对世勋叔叔说:我可真没有跟你演什么戏,说真的,你是死到临头了。

  世勋叔叔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酒菜很快上来了。我说:我们手还绑着,怎么吃?

  郑孝雄笑着指使手下帮我们松了绳子。我的双臂都是麻木的,不知疼痛了。我慢慢地挥动手臂,好一会才缓过劲儿来。盆子里是一只鸡,还有一壶酒。没有筷子,世勋叔叔用手撕开了鸡,分给我一半,我们胡乱地就往嘴里送,狼吞虎咽起来。我长这么大,还真没有这么饿过。哪怕吃完马上上断头台,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我被噎住了。世勋叔叔疼爱地帮我揉揉胸,拍拍背。看着我的狼狈相,郑孝雄笑出了眼泪:田世勋,你也有今天?

  郑孝雄,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是该让你死个明白的。县政府出了文告,通知说,无论谁,抓住红六军军长田世勋,都可以就地正法,格杀无论,县政府有赏。哈哈,本来这都是扯鸡巴淡,我也可以不抓你,不杀你,但是你晓得吗?我今天就要你晓得,我从小就恨你。

  恨我?世勋叔叔皱了皱眉头说:我从小对你好,把你当我的亲兄弟看待,我有什么值得你恨的?

  郑孝雄咆哮起来:什么?你还没有什么值得我恨的?告诉你吧,你什么都让我恨。

  世勋叔叔不服气:说来听听,我哪里做得不好了?我怎么让你恨了?

  不是你做得不好,而是你做得太好了。我们俩本来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为什么偏偏你生在一个大户人家,而我,天生就是你家的长工?为什么你当学生,而我只配当书童?为什么要叫你小叔,而不是哥哥?是我天生比你笨吗?这公平吗?命运对我公平吗?我能不恨你吗?

  是这么回事呀。还真是很抱歉,可这哪能怨我?

  你对我很好是吧?你常常有好吃的东西,偷偷地拿出来给我吃;你穿旧的衣服,也总是想到送给我穿……这我都晓得。可是,这些好吃的东西,这些新衣服,为什么不该本来是我的,为什么我偏偏就没有,反而为了你施舍的几根吃剩的骨头和鱼刺,我要像一条狗一样的对你摇尾巴?这公平吗?……还有,实话告诉你,别的事情我还都可以容忍,最令我仇恨的是为了覃金凤,这么美的女人,为什么你能得到我就不能得到,而且偏偏我跟她是邻居,我从小喜欢她,从小跟她一起玩游戏。我们一帮娃儿们玩游戏,扮新郎和新娘的总是我跟她。可是后来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你跟她定亲,而我穷,一贫如洗,我没有任何资格可以跟她定亲。再后来,居然又是我当轿夫,亲自把她抬送到你家!那天你晓得我是怎么度过的吗?我在坐船渡江的时候,恨不得跟她一起,连同抬她的花轿,一起沉到清江里去,一起死掉了才好。这公平吗?从小我就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娶她做我的女人,谁敢碰我的女人我就要他死。而你,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想得到的都可以得到,你以为你想要谁跟你好谁就一定跟你好?我偏不。我从小打心眼里恨死你了。我想我有机会一定能杀了你。哈哈哈哈,真是没想到呵,可怜我从小忍气吞声哪,可怜我多少年跟在你后面屁颠屁颠的。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今天,老天有眼,你终于落到了我的手里,我终于有机会合法地杀了你了。哈哈,哈哈,你多笨嘛,你多自以为是嘛,其实你妈屄的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你居然就看不出我眼睛里一直对你仇恨的火星?你居然心甘情愿地拿两百块大洋让我训练神兵,让我拥有势力!

  可是,就算你说的这些都可以构成你仇恨我的理由,就算我真的可恨,可你是我发展的党员,你跟着我举过拳头宣誓过的,怎么能杀我?

  哈哈哈哈,我看你真是一个书呆子,不灭亡才怪。你要让我组织神兵,我能不假装听你的话,能不跟着你宣誓吗?天下动乱,谁手里有兵有枪,谁就是大爷,你送上门来的这份大礼我能不收下?我有这么傻吗?至于是加入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当时国共合作,我哪里看得到今天?你们西湾起义时我为什么称病不去参加?我就是得先看看动静,看到底哪个党是真正强大的。老子手里有兵有枪的,看准了再出手不迟。再说我心里就是不服气,就是不相信你能成什么气候,这不,没几天你就输得叮打光了。你说,我还能跟你一条道走到黑吗?我有那么傻吗?再说,到了今天这个份儿上,凡是你参与的事,我都要反对……

  世勋叔叔气得大叫道:流氓!卑鄙小人!我真是该死,因为我直到今天才看清楚你。

  郑孝雄狞笑道:是的,可惜的是,你看清楚了我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了。你真是大富大贵的命呀,就是死,也会死得很隆重。一会儿,我们将对你公开处斩,想必你还算满意吧?

  世勋叔叔看了我一眼,对郑孝雄说:行。人各有命,我的确该死。我为主义而死,死了也是烈士。只是,我提两个条件?

  说吧。说不定我也可以做善人的。

  我想见金凤一面,总是可以的吧?还有,我侄子田钟乐,他还小,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你把他放了吧。

  郑孝雄哈哈地笑着说:金凤是我的人,我能让你见吗?让你俩当着我的面表演恩爱?你做梦吧。至于田钟乐,还是让他陪你一起走吧。黄泉路上,你不会孤单呀。

  郑孝雄太可恨了。我从地上忽地朝他扑过去,我想去抓瞎他的眼睛,但我的指头离他的眼睛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时候,他身边的神兵已拦住了我,并把我摔倒在地上。郑孝雄恼羞成怒,用手捂着脸骂道:田钟乐你这小狗日的,真是活够了,给我往死里打。

  7

  一个赤裸着丰腴身体的女人,带着极为复杂的表情压在我的身上,而我自己也赤裸着,我们像两条蜕了皮的蛇一样纠缠在一起,交织在一起,这就是我从陪斩的极度惊吓中醒来时面对的景象。我从丢魂中醒来,却陷入了另一种思维浑沌状态。按几十年以后的说法,应该叫“停电”。我不晓得怎么能条分缕析地描述我当时的心情,它的确过于复杂,而且如果把当时的情绪拆开来进行回顾和分析,那简直一点儿趣味也没有了。语言的苍白于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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