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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那天我爹安排孝雄哥带着我一起到佷山镇上迎接世勋叔叔。我一直叫他孝雄哥。孝雄哥走得很快,我则跟在他后面三步并作两步走,生怕被他落下。孝雄哥跟世勋叔叔一般大,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就是出生的时辰不同,他比世勋叔叔小一个时辰。他家本是清江对岸花草坪村的人。他爹郑驼子一直在我们家做长工。郑驼子虽然背驼得厉害,并不算一个强壮劳力,但能够一天到晚埋头干活儿,像头骡子似的从不晓得叫苦叫累。他本不驼,但他十一岁那年得过一场骨结核,后来才驼。他家本是我们家的佃户。我爷爷那年到他家催租的时候,看到他病得厉害,已经是奄奄一息,顿时心生怜悯,不仅免了他家当年的租,而且替他请了郎中治病,一治就是两年,两年间花了二十块大洋,这才帮他捡回一条命。郑孝雄的爷爷给我爷爷跪下磕头,千恩万谢,说是郑驼子茅草根一样的命,竟能得到贵人的救护,一定是有菩萨保佑。后来郑驼子就一直在田家做长工,说是做牛做马一辈子也报答不了田家恩情的。我爷爷倒喜欢他能做事,踏实,放心,但每年的工钱却是一分不少的给他支付。后来郑孝雄的爷爷在耕田时被牛角剜死,我爷爷又帮着张罗安埋,后来又帮郑驼子翻修房子,娶媳妇,这才生下郑孝雄。郑孝雄不到十岁,郑驼子就央求我爷爷说:让雄儿也跟我到您们家来吧?他小,还不会做事,但让他来开开眼界,长长见识,也是他的福份。我爷爷说:都是自家人,不用客套,让他来给世勋做个书童吧。这样,郑孝雄从此就在我们家了,他从小把世勋叔叔叫“小叔”。世勋叔叔在佷山镇上的小学里读书的时候,郑孝雄就每天帮着挑书盒和食盒,然后等到放学的时候就接世勋叔叔回家。他当书童是有收获的,只要他自己有兴趣就可以在教室里旁听先生讲课,不知不觉地便认识了不少汉字,会算简单的算术,说起来也是有些文化的。后来我世勋叔叔到县城里读中学,然后再考上了北京大学,郑孝雄便留在我们家帮着做事,也算是当了长工。郑孝雄身体倒强壮,但他并不喜欢做农活儿,在农田里不是尿多就是屎多,要不就是脱了锄把儿,总之是喜欢磨洋工,几个晃荡,太阳就给他晃荡得落了山。他父亲郑驼子气不过,常常骂他是鸡子屁眼里拴绳子——扯鸡巴蛋,从小偷奸耍滑,看你长大靠什么吃饭。郑孝雄就顶嘴说:反正不靠你吃饭。

  看到我和孝雄哥,世勋叔叔连忙从马背上跳下来,跟郑孝雄拥抱。郑孝雄还似乎不太适应这种热情。他们寒喧几句,世勋叔叔便朝我走来,把我抱起来举到白马上,然后世勋叔叔在头里牵着缰绳,我们一起往家里走。那白马真高呵,比我的头还高,高得我都感觉触到天上的白云了。那是我第一次坐白马,神气无比。我们家有一大群黄牛和骡子,它们怎么能跟这种高头大白马相提并论哦。

  从镇上到田家大院,只是一段儿缓坡,不算太远。进了村口,有一棵古槐树,树下还有一座小庙,叫向王庙。庙里供奉着廪君和盐水女神的神像。那里地势较高,可以俯瞰佷山古镇,俯瞰跑马溪汇入清江,俯瞰跑马溪上的两座石桥。佷山人把它们分别叫做上桥和下桥。上桥八丈八,下桥九丈九,这是佷山镇最古老的风景。这两座桥不知是建于什么年代,反正十分久远。传说曾经有两位富人斗富,一位富人建了八丈八尺高的下桥,另一位富人就要超过他,在上游建一座九丈九尺高的上桥。建上桥合龙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一块合适的合龙石。一些石匠凿出来的合龙石不是大,就是小,怪得很,总之是没有合适的。也怪,恰巧鲁班路过,用手一指,一块合龙石就不大不小,刚好放进龙口。上桥才终于建成。我们现在就坐在古槐树凸出地面的树根上,上桥、下桥和佷山镇上的风景尽收眼底。世勋叔叔边观景边挥舞着马鞭说:还是家乡好,家乡真美呀。

  要说我跟这棵古槐树也有点缘分。我妈娘家是荆州地区松滋县王家场镇人,她五岁那年,跟我外婆从王家场逃荒出来,我外婆因病饿交加在这棵古槐下倒毙,然后我妈被我爷爷发现而带回家收养。她长大后因长得俊,我爷爷便回绝了好多大户人家的提亲,让我爹娶了她。

  世勋叔叔让我往山下回走几步,走得离他们稍远一点,帮忙看着有没有人走近,有人走近的话就喊一段“高高山上一树槐”的山歌,他和孝雄哥要商量事情。我心里挺不高兴的,商量什么事情,一定要搞这么神秘,一定要瞒着我才行?把我当外人?难道在世勋叔叔的眼里,孝雄哥更亲?当然我也理解,他俩从小一起玩耍,一起长大,感情深。这是一条大路,人来人往的,我记得我在一个时辰内喊了三回“一树槐”。加起来该是“三树槐”。喊山歌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从小听我爷爷、我爹,还有一些乡亲唱南曲、喊山歌、跳撒叶尔嗬,我便跟着他们学着喊会不少。还跟我爷爷学会弹三弦子。他们都夸我天生嗓子好,是喊山歌的料儿。而且我记性不错,一般听别人喊一两遍,我就学会了。看看天快黑下来,我不耐烦地走到他们跟前,他们竟没有觉察。我听到世勋叔叔说什么革命就是要有革命的手段,要有横扫一切、砸烂一切的气慨。这话我听不懂。我忍不住打断他:家里人都还等着你回去,还不走?世勋叔叔这才笑着说:是该回家了。然后他们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土,牵着白马,我们一起往家的方向走。乐儿,你都听到些什么?世勋叔叔嘱咐我:可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我不耐烦地说:我没长耳朵,什么也没有听见。世勋叔叔有几分尴尬:没听见就好。我注意到,那天他俩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神秘和激动。

  我们田家规矩大,吃饭时只能我们自家人在桌上吃饭,长工们包括孝雄哥都是在偏屋里吃,不能跟主人同桌。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我才晓得世勋叔叔北京大学没读完,就去了一个叫什么讲习所的地方培训,后来又参加北伐军当了连长,从广州打回武昌城,然后三个月前被省政府派遣回县政府当了保安团团长。回县后他因为公务繁忙,一直没时间回家来看望家人。我爷爷拈着长胡须,微笑着称赞世勋叔叔能文能武,当了革命的官,光宗耀祖。然后我爷爷说,既回县当官,那么该把金凤姑娘娶进门,我还等着抱孙子哩。世勋叔叔说这个不急,大丈夫何患无妻?现在北伐如火如荼,北伐军刚刚路过我们县城,全县举行民众大会,处决了一批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封建制度已经土崩瓦解,社会在变革,外地都在推行土地革命运动,要打土豪分田地。我们田家,这么多地,这很危险,如果被动了,就会成革命的对象,所以,我们必须紧急地、主动地把土地交还给佃农。我爹打断了他,这可不行,土地交出了,我们这一大家人吃什么、喝什么?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我们的土地是祖上传下来的祖产,天经地义的,清江两岸的百姓谁不晓得我们田家都是积善行德的?我们救过多少人,帮过多少人,每逢水旱灾害之年,我们都替佃户们减租,还对灾民放赈施粥,我们做得还不够好?你怎么能说我们是革命的对象?

  我对于田产还没有什么认识,我只是朦胧地觉得世勋叔叔的思想真是进步,到底在外面读过书、打过仗,见识就是不一样。而我爹的话则很有火药味儿,充满了对世勋叔叔的不满情绪。他是满腔热情地迎接他弟弟回家来的,却没想到他弟弟给他带来的是不快乐。我爷爷虽没说话,但也没有制止我爹,他自己也是一脸的困惑。

  世勋叔叔斩钉截铁地说,革命是潮流,是不可阻挡的,谁要逆历史潮流而动,只能是头破血流,自取灭亡。

  我虽然不太懂这话的含义,却感觉到这里面的严厉,并且为世勋叔叔的气势所吸引。我爹却气昂昂地站起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行,那你先把你哥的命革了吧。

  世勋叔叔这才换了笑脸,拉着我爹的胳膊让他坐下。我妈抹着眼泪,埋怨我爹说:你让世勋兄弟把话说完还不成吗?

  人心是肉长的,革命者也是爹生妈养的。所以,我的心自然是向着我们家的,我们眼下必须想办法规避革命浪潮可能给我们家带来的灭顶之灾,否则到时候说什么都晚了。主动把土地送给佃农,是上上之策。要那么多土地干什么?要过那么优裕的生活干什么?想一想那些穷苦人吧,我们能吃能穿也就行了。至少交百分之八九十出去,我们一家人的生活还是可以保障的,却能落下一个“开明地主”、“支持革命”的美名,又对革命起带头作用,做了贡献,岂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古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嘛。我名下的田产,全部交出去,一亩都不要留下,反正我打算做一个职业革命家,不打算继承任何遗产;哥,你名下的田产,可以交出一部分,再适当留下一点儿,就没有大的风险了。

  后来,我妈把我爹扯回餐桌上继续喝酒,一家人的脸色都放松了不少。我晓得我爹是非常心疼土地的,土地是他的心头肉,他是我爷爷土地衣钵的真正继承者。

  我爷爷终于说话了: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我虽然心疼,但并不十分在意。世道变迁,也非我田家所能改变。我所最为在意者,是田家香火,总得传递吧?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已是风烛残年之人,我就等你接婆娘生孙子,就没有遗憾了。这样吧,你现在是大忙人,我们也就不按常规常理来办了。这两天我们把金凤接进门,圆了房你再回县上革命去,其他什么事都听你安排。

  那不行。现在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而且我只请了两天假,明天必得回县保安团。我的婚姻必须推迟,等国家安定以后再结不迟。

  我爷爷并不着急,反而微笑着说:行,那你说的主动把土地转送给佃户的事也不急,等你们革命的暴风骤雨摧毁了我们田家再说不迟。

  轮到世勋叔叔急得冒汗。半晌,他以一种大无畏的英雄气慨,一口喝下半杯酒:行,这婚我结。不过,还有一事请爹帮忙。

  哦?

  最近处于动乱时期,兵匪横行,县政府鼓励地方组织民团开展自卫。我想借此机会在家乡建立一支神兵,由郑孝雄负责招兵和集训,眼下可保地方安宁,日后则定会有更大用处。这需要一笔开支,县政府会拨款一部分,但远远不够。我想请家里拿两百块大洋给郑孝雄作为开办费,采办粮食和大刀,还要请神兵师傅。

  我爷爷想都没想,豁出去了:只要你答应马上结婚,你说什么我都支持。他又嘀咕道:狗日的郑孝雄看来也要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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