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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体悬浮》(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3:19 来源:中国作家网 田耳

  他父亲在镇子上开店赚钱,兼着做道士,专职做道士糊不了嘴的。他一家人都很热情,据说这也是“道士命”的特征之一,必须与人自来熟。进到他家第一件事,我要看看他的书房。符启明的书倒真的摆满一间房,虽多,但残破的、受潮的、有霉斑的少说占去大半,数不清的报纸、杂志及纸片打着捆堆放。

  原本打算取了行李和书就回来,但老符拉开留客的架势,八仙桌上摆满了菜,还有酒。一看就知道,当天走不了。老符当然也是能说会道,在他看来符启明确实捡了他的骨血,是条道士命。依老符说来,符启明也不是从小就不晓得攒劲,由着性子乱搞,好在脑子管用,成绩还不错。符启明读到初中毕业,想考中专,当时考中专不比考大学容易,进去了,两三年出来就有工作,乡下小孩都想早点工作。他考收分最高的中专,四川的一家航校,据说毕业出来可以当飞行员,有机会还能开航天飞机。他个头也就一米七左右,真去了航校,能赶上神五上天那一拨航天员选拔。如果这样,搞不好后来出名的就不是葫芦岛的杨利伟,而是葫芦嘴的符启明。那一年符启明没考上航校。本来也打算认命了,但听说市里有个领导家的小孩考上航校。符启明就不甘心,他认定那小衙内考分没自己高,便去市政府告状,要求有关部门追查此事。他往很多单位的报箱里投递了油印的请愿书,在上面诅咒发愿:要是那小孩比自己分高,他就认诽谤罪把牢底坐穿;要是分数高过那小孩,要求航校补录自己就读。每一份请愿书下面都有一枚血手印。

  “油印有五六百份,全是用自己的血去摁指纹,肯定失血过多。用的是猪血,我到我舅家里舀了半碗。”老符说到这里,符启明就乐呵呵地补充。

  当年,他使尽浑身解数想改变命运,但没人理他。十五岁的符启明,脖子上挂着几尺长的木牌,木牌上写满冤情,天天站在市政府前面影响市容。如能见到市长,他就拼命去扯他裤腿,一次一次被架开也毫不气馁,怕死不是共产党,气馁不当上访户。多有几次,市长见到符启明就像老鼠见到猫。他又不好当着路人的面,赐这小孩一顿饱揍。按谁的管片谁负责的原则,市政府通知葫芦嘴派出所来人将符启明弄回家。

  其实市政府也是了解了情况,中专是外省的学校,招生已结束,再塞一个人进去不容易。鉴于符启明成绩很好,属可造之才,市一中,也就是我读过那学校同意符启明进去读高中。符启明不去,他觉得踏进一中,就是中了市政府的圈套。他在家里歇半年,像发了一场瘟。次年春节过后,他才慢慢回过神来。那时他舅舅在乡场上杀猪杀得热火,扩了摊位,人手不够。符启明就去学手,相对于读书,杀猪其实是很容易的事情,什么畜牲都一样,养活了要天天管吃管喝,弄死了只消一刀。

  符启明跟着舅舅杀猪后,忽然有了难以扼抑的阅读欲望。白天杀猪卖肉,晚上不知道干什么,往床上一躺,无尽空虚。他知道,过几年,自己娶个女人,生两三个孩子,这辈子也就报销了。于是他想读书,书不好找,就去三叔家里翻。三叔搞废收,三叔的家就是废收站。老符问他,学校都不去了,读这些书搞什么。他说读进去了就不想别的屁事。老符说,给你找个女人,也不会想别的屁事。符启明说,找个女人就是别的屁事。

  那天在符启明家,我听到最多的就是“道士命”三个字。在广林,我也听到这种说法。那天我仔细琢磨其中的含义,道士是道士,道士命是道士命,不是一回事。据我揣测,“道士命”通常是指乡村里某些能人,他们的才能又没法用当官、经商、考学、泡妞之类的常见选项加以归类。他们都不安生当农民,“道士命”某种程度上也就是不认命,和自己命运相抗争。他们通常都会离开家乡,凭着自身古怪的才能、百折不挠的韧性以及天马行空般的想象力到处折腾。有了这命,一辈子不甘平静,要么混成一号人物,要么落寞此生。

  他父亲次日随我们一起去跑不脱,在那里做了一场法事。法事之前,符启明还买来雄黄和消毒水到处喷洒。他父亲上了道妆,仪相端方,在符启明租来的院子里做法事,驱鬼镇煞,祛病祈福。符启明喷完药,站在一旁打铙钹。人手不够,他叫我和伍能升帮着耍响器。

  “怎么弄?”我俩都不会。

  他笑着说:“自由发挥!”

  于是我俩套着符启明的节奏,一个打鼓一个敲梆子,村民也听不出板眼。

  响器是招人围观的。这院落热闹起来,跑不脱村好多人跑来围观。一堂法事做下后,村里人不会错过机会,请老符给小孩祛惊。他烧一炷香就能起效。因法事做得好,本村人对这凶宅没了芥蒂,竟然打起主意要买走。这块地基前傍山后靠池,倒是村里所剩不多的好地方。这么一来,符启明不得不另找住处。这是他没料到的。当然,这是后话。

  我帮符启明在那里面干了整天的活,杂草除尽,墙面用旧报纸裱糊一层。整理之后,院内环境大有改观,和我第一次来完全是两码事。当晚,我整理自己的日常用品,用两只大号收集箱装好,准备也搬到那里住。刚要去,他又打来电话。

  “丁兄,你晚一点过来吧,今天有点不方便。”

  “怎么了……是不是拉来个女人鬼混上了?

  “兄弟伙里的,不要乱猜嘛。”

  “苏妹子吧?”

  “你呀你呀,有时候,你他妈真是一针见血啊。”电话那头,他打起了哈哈。

  我把收拾好的两箱东西摆回原位,暗骂自己又白痴了一回。他说租个清静地方只是为了看书,我怎么能信?他找到一个绝好的作案地点,却说不是为了女人,我怎么能信?他说希望我一块去住,我就真的去?异性相吸的道理,放之四海皆准,放在一间凶宅当然也行得通。

  第二章 穷风流

  1、禁毒月

  六月底有一个国际禁毒日,对我们来说意味着整整一个月头皮发麻。禁毒日过后,整个七月都是禁毒月,专项打击吸毒贩毒,派出所不得往别处放狗。这是惯例。虽然我不们愿意被人说成是狗,但真的一个月都“不放狗”,我们就成了饿狗。原因很简单:对于那些粉哥,严禁以罚代惩。粉哥不比冷不丁冒出的小蟊贼,他们个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而且,粉哥通常是半死的人,打还打不得。朗山县公安局出过一回事故:一个新警察蛋子捉住粉哥,嫌人家不老实(粉哥哪有老实的?)就动手抽,一耳光抽上去,把粉哥半边脸皮揭了下来。

  洛井这一带就那么几条街区,我们当然摸得很熟,各色各样的人在我们心里都有个谱。这巴掌大一块地方,如果放开手脚让我们抓人,很快就会纤尘不染。但人是流动的,要是把他们都赶出洛井,势必增添别个警区的负担。平时让他呆在各自的区域,让他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们心里有数,到一定的时候就去抓一抓。

  这些粉哥大都被抓皮实了,不会激烈地反抗。粉哥心里最清楚,别看警匪片里的警察大都很白痴,仿佛残联不要的全都塞进警局,一俟抓捕,就知道警察叔叔的厉害。有种你就撒开丫子跑吧,越跑越发现,到处都是的派出所人。抓进来,情节不严重,照例关一阵,还是要放出去。

  那天午后,我们例行巡查,瞎猫撞上死老鼠,竟在六洞桥洞下抓着一对粉哥。带到所里一讯问,两人抢着招供,争取宽大,仿佛宽大是独一件的奖品,谁开口慢了谁就抢不着。两人曾是小学同学,感情甚笃,看多了武打片还曾义结金兰,挑破指尖,捏起鼻子,血酒一碗一碗造下肚。他俩好几年没见,今天中午在六桥桥头意外撞上了。其中一个想请另一个吃饭,另一个刚吃;想请他去洗脚,他说天热,不用洗脚;请他到发廊里挑个妹子,他说天热,硬不起来。想请客的家伙死活要请点什么,才对得起久别重逢的情谊,于是说:“要不,请你打一包?”另一个竟然毫不犹豫地把头点一点。他也到“进补”的时刻了,所以别的事一概不想。两人本想找个酒店,但走到桥洞下,四处看看环境隐秘,瘾头又发作得厉害,遂决定就地搞事。

  其实那是我们守的死点之一,粉客们常爱聚集,现在风声一紧,这个点一直落空着。都准备撤点了,这对傻兄弟一头撞进来。

  一顿盘问,“包子”是从小白蛇那里搞来的。发货的粉客也和派出所差不多,各管一片,而且区域划分谨严,彼此绝不犯境。管洛井这一片的,是两个老油条,一个叫雄马,另一个就是小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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