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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体悬浮》(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3:19 来源:中国作家网 田耳

  过不久去了他家,从他父亲嘴里听来一些事情,才使我释然。他父亲说他小时候就有这毛病,先是崇拜爱因斯坦爱迪生,一心想搞出个发明,在全国获奖。鼓捣了一两年,发明出来的物件拿来用一用,总是让简单的事情变得相当复杂。譬如,他做出来的捕鼠器有二十几道机关,机关太多触发的势能就要得大,一条老鼠不够一二十斤,就没法触发。他还发明了一种光诱触发爆竹,夜晚,当蟑螂、飞蛾、檐鼠(蝙蝠)等小东西撞上了,这玩艺就会爆响,将小东西炸成齑粉。当时他从小人书里看到的,檐鼠这东西会吸食人血,吸脑髓。没看小人书他倒也不怕,看了以后,晚上睡觉就睡得不好。这东西发明出来,试一试,果真爆死了两只檐鼠。他父亲赶紧制止:“你妈有神经官能症,晚上猫一叫她都整晚不睡,你要把她弄死啊?”发明难搞,他也迅速地转移阵地,崇拜起了哥伦布和牛顿,想有了不起的发现。那时候,他捡到一些奇怪的石头,就拿去问自然老师是不是陨石,在岩场里捡到一些有纹路的页岩片子,就拿去问是不是化石。自然老师说这块不是,那块也不是。他被这回答搞得不耐烦了,喝问:“你他妈到底懂是不懂?”自然老师不是班主任,破天荒到他家家访,其实是告状。他父亲只好将他打一顿,并把他捡来的一箱石疙瘩宝贝扔进河里。那以后,他开始看武侠,想学功夫报复自然老师,但看了古龙全集以后,他竟然对破案有了浓厚兴趣。

  时隔多年,他内心深处仍有一鸣惊人的愿望。

  他闹笑话的那天晚上,廊上没了动静。我拍开他的门,见他脸上仍是沮丧的模样。坐下来,他问我猴托的那堆白骨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骨的事情,所里个个都知道。这个地方,你不熟悉,我还是跟你多讲一讲。”

  “你也才来了两年,熟悉得很?”

  我在洛井派出所只混了两年,来城南可远不止两年。我十二岁离开县城来读佴城一中,一中位于城南,一读六年。高中毕业后,我回县城混了一年预备役,却没当上兵,又进到警校读书。也许是读预备役那年看破案小说看傻了,我忽然发现自己的理想是当刑警,哲瑞·雷恩般地破开重重疑案。警校出来,父亲帮我联系县公安局。我不想呆在县城,找关系来洛井派出所当辅警。我到派出所时,佴城刚启动开发城南的计划。以前,城南多是菜地农田以及坡度平缓的小山,现在全都变成了工地,挖掘机每天做着移高填低的事情。城南几条主街搭积木一般建了起来,新城轮廓已隐约可见,发廊和娱乐城正朝这几条街麋集蚁聚。

  这两年来,工地上的工人挖地基和桩洞时,也顺便挖出几堆白骨。他们打电话报案,我们出警,或者因为年代久远,或者因为根本无法确认身份,大都立不了案。

  去年,市政府认为城南开发的速度达不到预想,遂有了个重要决定,打算把市政府迁往城南。这给城南开发注入一针强心剂,观望的开发商们将因为这个消息而趋之若鹜。市政府将新址在七号桥过去那片缓坡,据说是城南最老的一块坟地,有大风水。基建的范围圈定,那里面的“住户”率先遭到强迁。动土那天,全所的工作人员都去治安维稳,以防不测。我们把该有的装备(我们辅警也就一根警棍)都带上,开赴现场。当天,现场的情况相当地良好,没有活人赖死赖活地阻止动土;而那些死人里头更是冒不出钉子户。他们也要顾全大局,为佴城新的市政府腾地方。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现场也有附近不少老百姓围观,他们温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闹事的企图。有人认领的老坟被小心翼翼地挖开,请来道士收捡骨殖。这片坟地起码有两百年历史了,在公布期内无人认领的老坟为数也不少,既然无人认领,就区别对待,用抓斗车刨,埋得浅的基本上一刨一个,刨地瓜似的。偌大一片老坟地被刨了个底朝天。挖出的骨头或者择地再葬,或者回炉炼成灰,装进匣子放到家中祭台上。

  回炉也是要钱的,火葬场那边要焚化费,民政局拖着不拨款。那次动土迁坟以后,有一堆骨头在我们所里一个车库堆了两个多月。所里有几个兄弟闲得无聊,还进到车库捡了几个“长得好”的颅骨拿回家去当摆设,棒骨、瓢骨、铲骨当然就没人要了。后来刘所发话,那堆骨头,摆到车库等他们还魂啊?赶快请个人把骨头都埋掉!

  符启明听我说完那堆骨头的事,苦笑起来:“原来是这样!”

  “你是刚来不知道。我也没想到,猴托那地方也有人在搞开发,开发商手脚真是太快了。”

  “那当然,政府都往这边迁了嘛,手脚慢一点的哪还捡不到便宜。”他又说,“要是我们当所长,就有人往我们手里一把一把塞钱了。”

  我不由得喷笑起来。我再怎么大胆,也只想混个正式编制,但他已经想要取代刘所,狼子野心,太憋不住了啊。我劝他:“也不要太急啊,我们所的编制并不太多。”

  “哎,只能排着队等。……你还排在我前面哩。”

  符启明是个好面子的人,白骨的事情让他感到丢脸。隔不多久出一件事,让我觉得他是个有福之人,哪里跌倒哪里爬起。又一堆白骨,仿佛是为着符启明而出现的。那天我在备勤室里睡得舒服,派出所门外忽然车声大作,接着是纷杂的人声。所里几辆车悉数出动。刘所脸色出土文物般地严峻、凝重。我也被叫上了车。上车以后,我发现符启明不在,赶紧给他发了短信。他交代过我,一有案子马上通知他,他要尽量争取机会,不能错过案发现场。看样子是有命案,市局刑侦队老梁也来了。他是从我们所出去的,半道出家,现在成了尸检专家,回到洛井便有一股衣锦荣归的架势。

  车队来到郊区一户农家院落。院子很大。这一带的院落,经常是把自家住房和几畦菜地一起圈起来。独居的老女人已被控制。邢副所从一辆车里拽出几把大铁锹,指派几个人在这个院里挖土。有人报案,这家院子的菜地里埋得有死人。

  我刚在门口守了一会,就被叫进去挖土,分派到中间那畦菜地。我挖个坑,落下来的雨很快在坑里积了起来。我知道这个地方挖出死人的概率很小,那死人十有八九会被埋在墙根一带。我想象着死人被挖出来,面相狰狞,但报案的说那人是四年前被杀的,埋在地下,是不是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车上有四把锹,所以第一拨是四个人在院子里挖土。旁边的群众被惊动了,先是有两个老汉冒着雨骑上墙头往里边看。其中一个老汉问,你们在挖什么呢?没人回答,他就跳进来自己看。老彭把老汉重新撵回墙上,禁不住老汉反复询问,回答说:“金子!”

  两个老汉跳下墙走掉了,老彭都奇怪,难道一说金子还吓着人了?过不了一会,墙头像发春笋似地,冒出来好多人,老的小的都有。邢副所只得批评老彭:“这种时候,以后再乱开玩笑,小心老子……”

  “毙了都活该!” 老彭自己接嘴。

  墙上围观的群众好半天没看到宝物出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他们大都知道这家的情况,聊得没多久,马上想到这家的男人失踪四年了,莫不是被谁杀了埋在自家院里?有个小孩从墙上掉下来,掉在一堆泥巴上,哇哇地哭,墙上众人一顿哄笑。符启明刚刚赶到院内,走过去把小孩抱在怀里,哄了几下。符启明把小孩抛给墙上的汉子。汉子们问符启明,是不是这里面埋得有死人?

  “你们说呢?”

  “肯定有!”几个声音响亮地应和着。

  “知道埋在哪一块?”

  “那怎么知道?老魏又不是我杀的。”

  院子里的泥地被翻开了有四分之三,还是找不见死人。老女人被关在车上,当即进行询问。她只晓得哭,什么也不肯说。她很老了,一边哭一边向四周投去孤独无助的眼神。这女人长着标准的大妈相,很慈祥,难道也会杀人?我难以想象她杀人的情景,那就像我妈杀我一样不可能。

  刘所叫我们四个人休息一下。他不停地抽烟,思考着问题。雨停了,所长叫人继续挖土,这就是他冥思苦想后找到的办法。我们这一拨休息后,剩下的就凑不够四个了。

  符启明这时接过一把铲子,在我挖的那个坑不远的地方几锹就铲出了白骨。其他几个人放弃自己挖的坑,不知不觉聚了过去,一齐跟着符启明挖,把这个坑的宽度扩大,加深。符启明时不时嘀咕几句,在指挥别的人。

  老彭不耐烦地说:“鬼喊鬼叫什么,你以为你是领导?”

  刘所长就走过去冲老彭说:“听他的!”

  挖出大的骨架以后,符启明仔细地点点数,汇报说:“刘所,还缺十几块骨头。”

  刘所进一步确定:“到底十几块?”

  “唔……,大概是十来块,哪能这么准确?人是被敲死的,有的骨头裂成了两块。”

  “哦,你记得住人身体一共有多少块骨头?”刘所来了兴趣。

  “成年人都是204块。”

  邢副所说:“不对吧,我以前学解剖学,记得书上说是206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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