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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体悬浮》(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3:19 来源:中国作家网 田耳

  “厨房怎么能和厕所搞在一起?我请你到外面吃。”符启明皱了皱眉头,又说,“食堂的饭,你还没吃腻啊?我今天刚来,认识你是缘分,晚上去喝一点。”

  “不请刘所?”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领导了不起啊。我钱虽然不多,但请兄弟才痛快。兄弟!”他在我肩头热切地拍一掌。我知道他只不过是自来熟的性情,果子催熟得太快硬着心,人熟得太快也只是一种客套。他又说:“我刚来,这里面什么人什么脾性我也搞不清楚。你觉得还有哪些兄弟够意思,等下一块叫来吃饭。你引见引见,我也认识认识。”

  “今天太突然,过两天,不急。要不,你就请一顿宵夜吧,宵夜一吃,想扯多久就扯多久,人熟悉起来也快一点。”

  他点点头:“去哪宵夜合适?”

  我手一指:“还能去哪?就在桥上啊。我们所里人宵夜全都是去那里。”

  “兄弟,那就改天。我先去把东西取来,明天就坐进所里。你住哪里?”

  “你隔壁。”

  第二天晚饭过了,他卷着铺盖卷来到所里,搬到404。四楼全是单身宿舍,有五套,只住了我和连宝,剩三套。单身宿舍都很简单,一架床,一套淘汰的办公桌椅,一架文件柜。我那间房,刘所住过,童副所也住过,历史悠久,传承有序。老彭爱到我房间里抽烟扯谈,骂骂领导,坐在床沿就止不住感叹,当年泡妹子,带到这里过夜,床响得虎虎生风,让人心惊肉跳。于是他又给床钉了一只脚。我帮着符启明搞一搞卫生。房间只十来个平方,他嫌床摇得响,听着烦燥。我建议,是不是再钉一条木脚?以前的单身汉,嫌床摇晃就加木脚。

  “不了不了,抽刀断水水更流。”他说,“反正,我又不会带妹子来这里搞。”

  我不知道床有几条腿和“抽刀断水水更流”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联系。一切忙妥,天色还早。这天夜色晴朗,月亮蹭出来,房间里稍有点闷。

  符启明忽然问我:“今天放不放狗?”

  “不放,只能跑外围,打野食。”

  我们相顾而笑。看来,葫芦嘴派出所的行话和这里是相通的,我们交流无碍。其实,刚来时我受不了“放狗”这个说法,因为我们就是所谓的“狗”。比如嫖和赌这种事,每个地界每一天都在发生,我们把抓这些叫抓情况。情况是不是天天抓?抓得严了,这一片的治安是搞好了,但这叫“给别的片区增加治安负担”。赌牌的人不会因为罚他几次就洗手不干;嫖哥不会因为关他几天就挥刀自宫。他们会流蹿到别的宽松片区,该怎么撒欢照样撒欢。所以,情况不能天天抓,有时候还得“封山育林,封地蓄草”,让“情况”好好发育一阵。

  可以放肆“抓情况”的夜晚,就叫“放狗”。干警都是国家干部,公务员编制,有身份的人,不屑于干这种体力活。“放狗”之夜,是我们辅警、巡逻员四面出击,把人逮到所里,视具体情况定个价码,让这些倒楣的家伙交钱滚蛋。罚没的款项,85%上交,余下归己,按劳计酬,多劳多得。要是没有这一条款,我们是没法活下去的。辅警的底薪非常可怜,香港回归时才四百二,澳门回归时涨到五百五。

  每抓到一个嫖客,能罚两千到五千,可以讨价还价。一个月抓到三个,我们手头才能稍显宽松。有时候,抓到所里某兄弟的熟人,辗转着把关系一扯,罚不到款,也要放人,懂事的会请我们好好搞上一顿。每月有那么四五个夜晚,所领导下令“放狗”。多被“放”出去几回,我也真觉得自己像条狗,真想撂开四肢往前奔突,真想用獠牙咬人。

  符启明住进来这夜晚不是“放狗”的日子,不能去宾馆酒店里抓人,不能抄人家牌桌子,只能魂一样在区域内游荡,运气好的话能碰到点意外的情况。这叫“打野食”。

  符启明问我有没有空,能不能陪他走一走。天断黑,我陪着他头一次走在洛井一条荒僻的街上,看见一只狗在啃泥。路灯一些微光铺在狗身上,狗瘸了一条腿。符启明悄悄问我:“现在还是不是吃狗肉的时候?”我说:“天还不是太热,再过几天,吃狗肉就不合适了。”刚说完,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好!”我扭头看,符启明已经见不着人了。

  两三分钟后,当我再见到他,他手里已多了一条死狗。他摸着死狗得意地告诉我:“竟有点肥。”

  回所里的路上,迎面走来七个人。当我们擦肩而过,一辆车晃着灯驶过身旁。那七个人的脸正好排成一排,被车灯晃亮。我和符启明继续往前走,过一会他才说:“刚才那七个崽子,五个是粉哥。”干这一行久了,有些人会一眼辨认出吸粉打针的人,这需要一定的天赋,我没有这样的本事。我们辅警和巡逻员要干的是不是抓粉哥,粉哥抓住了强制戒毒,不能罚款,这对我们来说没用。我们感兴趣的是吸K粉的,吃摇头丸的,把车开到马路弯子里偷情的,当然还有鸭哥。我们最喜欢抓鸭哥,抓嫖却提不起神。究其原因,嫖鸡已然成为大众消费,而找女人鸭哥,眼下尚属奢侈消费。佴城找鸭的女款婆并不多,一旦捉住,从款婆身上罚下两三万不是难事。相对于男人,女人还是更要脸,何况是有钱有地位的女人。很多鸭哥都是佴城大学艺术系和体育系学生崽的勤工俭学举措,大学生嘛,钱总是不够用。当鸭哥比搞家教来钱快。

  晚上如此静寂,我跟符启明走到城南农贸市场一带。这市场位于城郊,主要是供四乡八村的人五天一次赶集的,不逢集时冷冷清清,鬼打得死人。正走着,符启明他听见异常的声音。我也隐约听见了,想听个仔细,他已把狗抛给我,操走警棍再次钻入黑暗深处。我不得不暗自叹服符启明这家伙,他有着狗一样的嗅觉和听觉,很快就刨到声源所在地。里面竟然藏着一男一女。

  符启明冲我高叫:“兄弟,拦住他。”

  有个人正朝我跑来,挟带着一股阴风。天太黑,他没来得及把我看清,差点撞在我身上。情急之下,我举起死狗照那人面门砸去,砸得他一串趔趄。我不失时机将他扑倒在地上,再摸摸自己的腰,手铐没有带,警棍只能揍人不能捆人。我想剥下他的皮带捆他手,但这人外裤没穿,只有里裤。

  同时,符启明拽着一个嘤嘤啼哭的女人过来,他剥下自己的皮带捆人,其操作过程类似打领带。符启明在黑暗中轻车熟路地反捆那人,同时跟我说:“老嫖客一个。”

  老嫖客缩在地上不肯起来,符启明就在他尾骶上踢了两下。他那天穿尖头皮鞋,这时候最是用得着。老嫖客冷哼几声站了起来,抱着屁股踉跄着往前走。

  “放下来,看你这副样子,当嫖客还怕挨踢。怕疼你回家日老婆嘛。”符启明又冲我说,“你还背着死狗搞屁啊,让他背。”

  老嫖客把死狗一扛,说:“哎哟,年轻人,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让我干苦力?”

  “扛不动狗,你却干得动年轻女人,什么道理?”符启明喝了老头一声,那妹子噗哧一声笑了起来。符启明不得不严肃地说:“还有你,怎么没皮没脸?”

  “哎呀大哥,都是讨生活嘛。”

  我们把两人带到所里,值班的老朱一看那个嫖客满脸是血,就嗔怪我们说:“怎么搞的嘛,打人都不会打,满脸是血好看啊?”

  我就说:“是死狗身上的血,狗血。”

  “怪不得腥得有点邪。”老朱问,“死狗呢?”

  符启明嘻嘻一笑,说:“都不忙走,等一会请大伙一起吃狗肉,炖半条,烤半条。”

  “烤狗肉?没听说过。”陈二刚好跨进来。他是所里资深光棍,却不惹女人,晚上也不打牌,一有空就来所里泡着,派出所仿佛被他当成了夜总会。

  “炖狗肉滋阴壮阳,烤的狗肉更厉害,小心等会你也和这老头一样,管不住自己哟。”符启明头回见到陈二,依然自来熟地开句玩笑。他说完就揪着老头去讯问,没看陈二什么脸色。若他对陈二稍有一些了解,这种话断然说不出来。

  “这小子刚来?”陈二看看我,眉头皱起,又说,“刚来就敢这么油?”

  被灯泡子一照,那嫖客越发显得老。他心酸地哭泣着,他的声音像是被开水烫过,听着瘆人。符启明不得不制止:“老没脸皮的,哭自己的丧啊?不准哭!”

  “那你放了我!”老头哭声刹时间顿住,讨价还价。

  “那可不行!”符启明看看他又看看我,我俩在老头哭声中朗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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