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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梦华录》(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18日16:18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勤伯

  午晚饭同样难以下咽。有一天我什么也没吃,就寝前饿得实在熬不下去,但也不想吃方便面,想起宿舍楼门外有个女人卖茶叶蛋。我买了6个,当我狼吞虎咽把它们全吃下肚,立即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不鄙视鸡蛋,只是它们和我的胃无法兼容。

  第二章

  不过,没什么可说的,都是那个年代的事情了。

  你知道,我小时候也一样做过广播体操。      

  ——塔尔(阿尔巴尼亚)

  玮每天也很早起床。她说,冬日开门走进尚未苏醒的暗黑街道,可以收获一天中第一份成就感。若是起床以后天色已大亮,早起或晚起并没有质的区别。

  我常在闹铃响起之前就苏醒下床,放两条狗去楼下花园小便,玮在闹铃响起后需要思考一段,今天为什么起床。

  有一天,闹铃刚响,她立即翻身下床,而且兴高采烈。

  “我想着梅西昨晚一场欧冠比赛进了5个球,一下子就从床上起来了。平时我要思考半天才起床,因为起来需要面对的世界实在无聊,我有时一共数出10个理由,也没有哪个可以让我一下子就从床上起来。”

  “梅西进5个球是充足理由?”

  “对,这说明世界上还有一点点美妙的事情发生。”

  她早餐不吃鸡蛋炒饭,午晚餐也不吃鸡蛋炒饭。她的世界里很少有鸡蛋,她的早餐是意式卡普奇诺+羊角面包,实在找不到起床的理由,她就想起街角的小店里有刚刚出炉的羊角面包。

  玮是我见过最优秀的足球记者。她异同寻常地喜欢足球,还在米兰一个业余女足俱乐部踢过3年。幸运的是,她不是足球记者——这也是古往今来所有足球记者的幸运。

  她不是足球记者,但她听到广播里的一个嗓音,即能告诉你,此人是哪位退役多年的球星,意甲哪个小俱乐部的主教练。我是足球记者,当我听到一个人在广播里说话,我会问她,亲爱的,这人是谁?

  她不是足球记者,但她能准确无误地预测足球新闻的发生。我对她说,博阿斯从切尔西下课了,她立即回答,“马上有人会说他要来国际米兰”——??一周以后,意大利媒体报道说,国际米兰主席莫拉蒂考虑让主帅拉涅利立即下课,让博阿斯中途上任……

  她不是足球记者,但她意识得到,足球里有很多内容她明白,我和我的同行们不一定明白。她看了里皮刚刚上任就指挥广州恒大1:0战胜日本东京FC的亚冠比赛,对我说,“这就是意大利足球,中国从来没有球队踢得这样前后紧凑过,你觉得马德兴能写出这一点吗?”

  “他不能,我也不能,我们都不像你在意大利踢过球。”

  “非得在意大利踢过球吗?就你们一定要把足球搞得那么复杂。足球世界里,除非托蒂从罗马转会去拉齐奥,没有什么是不好理解的。”

  有一天早上,她找不到起床的理由,要我告诉她一句好玩的话。我对她说,我老婆是我见过最优秀的足球记者,但她不是足球记者,我是足球记者,这就是我和我职业的关系。

  “这有什么好玩?”她不屑。

  确实不好玩,世上所有蛋民和人民联合在一起,也和她需要起床这件事毫不相干。

  “继续找!”

  我想起她刚翻译过一首歌的歌词。那是2012年瓜迪奥拉结束执教巴塞罗那的告别仪式上诺坎普体育场播放的情歌《祝我们好运》。我惊讶于她没学过加泰罗尼亚语却翻译得很好,想考考她是否不借助字典也能懂加语。我找来一本加泰罗尼亚语教材,开始读里面的句子,让她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她应答如流,直到一个最简单的句子让她犯难,Vaig a Madrid,我去马德里。

  我猜,是加泰罗尼亚语动词“去,anar”的第一人称现在时Vaig和她知道的其他拉丁语言对应词发音都不相似,让她感到疑惑。

  终于难倒她了,如果她因此一天不起床,我会很高兴。

  “嗯……”

  她想了一阵,突然从床上弹坐起来。

  “我起来了!Vaffanculo Madrid!”

  Vaffanculo是意大利国骂。

  Madrid,“马德里”,也可以理解为“皇家马德里”,巴塞罗那的死敌。

  她是瓜迪奥拉那支巴塞罗那的球迷。

  在足球之外,她喜欢的都是“不好理解的”:佩索阿、基尔克果,普鲁斯特……

  “佩索阿让我远离聂鲁达”。

  在诗和哲学里,她没有两难的选择问题,拿起一个人的书扔下另一个人的干净利落,在足球世界,她总是面临两难。

  “为什么欧足联老是把AC米兰和巴塞罗那抽在一起?这种比赛,谁出局都可惜,看得让人揪心!”

  她对橱窗、购物和衣着并不过分在意,但真的喜欢尤文图斯2011—2012赛季那件粉红色客场队服,希望自己也有一件。问题是:她是罗马球迷,一个罗马球迷决不能穿上尤文图斯的衣服。

  “有没有办法把尤文队徽摘下来?”

  “但队徽摘下来,还是可以分辨出是尤文的衣服。”

  皮耶罗不再是尤文图斯的主力,他将在赛季结束后告别意甲前往澳大利亚联赛。37岁的皮耶罗穿着长大衣站在场边,本队迟迟不能进球,他的目光呆滞。玮突然叫道,“Caro Alex(亲爱的皮耶罗),那件大衣我也想要,一直到膝盖以下,冬天刚好可以裹着我。”

  理想的情况是,为尤文设计队服的设计师,有一天去为罗马设计队服。

  “有一天”或许存在,这一天基本都在我们的人生之外。

  当我起床后把两条狗安顿好,独自走进正匆忙苏醒的街道,看每个路人把前夜卧室里的垢气装进垃圾袋和公文包里带出家门,我总是想,地球上似乎找不出一种比中年男人更无聊的动物。他们每天起床,既非生理本能也缺少哲学缘由——这种状态就叫无聊。

  2009年夏天的一次彻夜长途飞行后,我在北京首都机场取行李,偶遇原拉齐奥前锋、阿尔巴尼亚人塔尔。塔尔出生于1973年,比我大6岁,所有踢到35岁以后才退役的球员都不是无聊的动物。塔尔35岁退役,基本不无聊,我们聊起过去,他告诉我,在中国—阿尔巴尼亚关系亲如新婚夫妇洞房花烛的年代,他父亲也来过中国。

  “不过,没什么可说的,都是那个年代的事情了。你知道,我小时候也一样做过广播体操。”

  我忍俊不禁。

  我对广播体操的记忆,仅次于足球和鸡蛋的关系。

  大学一年级,我是系学生会体育部成员,这样不必一早做广播操,而是给法语系学生打考勤。他们在篮球场上的规定地点出现,不能晚到,我可以晚到2分钟,手拿着一张表格,没有洗漱,打着哈欠整理自己的嬉皮笑脸。

  一开始,我需要点名,做操的学生答应一声,然后我在名字后面画个钩。没多久,我懒得再点名,从他们身边走过,直接全部画上钩。又没过多久,我懒得再去操场,每天慢慢起床,直接在表格上全部画钩。再没过多久,我受到体育部批评,因为一些多年坚持做广播体操的高年级学生去抗议,我给做操缺勤的一样画钩,这对坚持做操的学生不公平——做广播操的考勤和政治表现一样,最后要折算入学生的“综合评估”成绩,大学前3年累积的综合评估,将对学生毕业分配产生影响。

  蛋民不坏,可惜就是永远不懂人民的好,一点小事就升级成蛋民内部矛盾。我退出了积极发挥蛋民先锋队功能的学生会,也失去了不做操只打考勤的特权。接下来,如何避免自己彻底沦为蛋民?需要仔细研究各种规定。我发现,连续缺席周一的升国旗活动有被学校开除的风险,不做广播操只影响综合评估和毕业分配。于是,我只去升旗,不做广播操,就这样度过大学时代的每个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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