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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梦华录》(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18日16:18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勤伯

  马德兴每年有很多时间在飞机上度过——“跑”字让我在这里感受到用中文写作的乐趣,没有它的一字多义,这段文字将无法继续。德国球员吃鸡蛋“跑步”,马德兴吃鸡蛋“跑路”,都是一个“跑”字。换成其他语言,例如法语,“跑步”是courrir,“跑路”是parcourrir,尽管前者派生出后者,但不是同一个词,无助于我们继续阐述“吃鸡蛋能跑”的客观规律。

  《体坛周报》北京总部位于东城区东花市北里的一栋5层建筑,顶楼是报社食堂。马德兴出外采访,他会在行李箱里塞满数据资料和方便面。回到报社,他常常加班写稿到深夜,然后赶在做夜宵的厨工下班前冲上顶楼,“给我炒8个鸡蛋!”

  过去一些西方人的中国游记里,常有这样的感慨——数量众多的中国劳工仅吃青菜和米饭就能拼命地干活,不可思议。类似的景象,我也曾在今天的一些建筑工地上见到过。这似乎和中国人引以为豪的美食传统有些矛盾——大多数时候,中国人对饮食的态度其实很“将就”,足球记者和劳工的差异,仅在鸡蛋和青菜之间。

  我对足球和鸡蛋的关系特别着迷,自然也希望深入研究马德兴和鸡蛋之间的关系。

  有段时间,《体坛周报》让马德兴担任体坛网(www.titan24.com)总负责人,为了跟上今天汉语的世界化趋势,马德兴的名片上印了新头衔:体坛网CEO。

  恰逢2010年南非世界杯接近开幕,我为马德兴的“CEO”新职位提供了英文翻译:CookEight Ostrich-eggs (炒8个鸵鸟蛋)。我猜想《体坛周报》办公室的人员不懂Ostrich的含义,直接通知他们,按我的设计给马德兴印制世界杯新名片。他们对设计没有异议,但还是拒绝了,“按照报社程序,印名片的事情,得马总亲自来办。”

  “喜欢你的读者,是你的蛋民,喜欢我的读者,是我的人民。”我这样对马德兴说。

  马德兴很清楚,我对他所有的关心,其实都是关心足球和鸡蛋。只是他不因此感觉被冒犯,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既不关心他也不关心足球和鸡蛋,或者,既假装关心他又假装关心足球和鸡蛋。有次马德兴在杭州打的去足球场,司机执意把他送到老年门球馆门外,“到了!”马德兴抗议说,这里不是足球场。司机愤愤然,“这里不是足球场是什么?”

  只有当我对足球和鸡蛋关心到步步紧逼的程度,马德兴才抱怨一句,“你就知道挤对我。”

  马德兴对中国足球欲哭无泪时,偶尔会对我发出感叹,“兄弟啊,我过去也是和你一样的。”

  马德兴是说,在他的足球记者生涯早期,主业也是报道国际足球。

  我对这样的感伤很不满意,因为他隐瞒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过去他报道国际足球,是否也要吃8个鸡蛋炒饭?

  “但是,老马,我未来肯定和你今天不一样啊。”——我指的是鸡蛋。

  中国队继续无缘世界杯。2010年南非世界杯,马德兴终于重操旧业报道国际足球。他暂停了体坛网CEO职务,带上方便面和电脑,像过去一样跑路。

  我没有去南非现场报道世界杯,为无法亲自调查马德兴是否吃过8个鸵鸟蛋犯难。但这个调查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恰好,意大利的《罗马体育报》委托我联系一名了解亚洲足球的老记者,谈谈几支参加世界杯的亚洲球队。我联系了马德兴,他欣然应允。

  《罗马体育报》把问题发到马德兴的邮箱,连续两天没得到答复,托我催促。

  我决定趁机完成调查,拨通了马德兴留给我的南非手机号。

  “Mr. Ma?”我用英语说。

  “Yes?”看样子马德兴中招了。

  (英语)“我是意大利《罗马体育报》记者,能否采访你?听说你热爱环保事业,在北京坚持不买车,骑自行车上下班。我想知道,作为一名来自东方大国的记者,你能否吃下8个鸵鸟蛋然后去骑自行车?”

  “去你大爷!”我的问题还未说完整,马德兴已断然应答。

  马德兴说,他之前两天不停转机、跑路,在南非和法属留尼旺之间辗转,睡觉都没时间,等他把当天《体坛周报》的稿子写完,他会熬夜整理出采访答案给《罗马体育报》发去。

  几天后,我在《罗马体育报》刊登的采访附图上看到马德兴那张笑容可掬的面孔,更相信鸡蛋和足球之间存在某种神秘的关联。意大利人总爱说东方人的眼睛像扁桃,却不知如何形容东方人的笑容——后来意甲国际米兰被印尼富商托希尔收购,印尼人也成天挂着类似的笑容,意大利媒体仍然找不到形容词,只是不停重复,“东方式微笑”——在我看来,“东方式微笑”,就是在脸颊上笑出两个急待被孵化的蛋来, laying something。

  我们同事间虽常通过网络或电话联络,却总是几年不见面,当我在《罗马体育报》上看到马德兴的笑容,忍不住向意大利读者们脱帽致敬,祝贺你们,光荣升级为蛋民!

  《体坛周报》编辑部很清楚,我未来没有成为中国足球记者的可能。

  每次我偶然加入报道中国足球,都会让编辑部犯难。例如2006年,中国球员张文钊来意大利国际米兰接受10天培训,编辑部每天打电话催我,了解张文钊加盟国际米兰的可能性有多少个百分点。

  “他今天没有拉肚子了,如果明天不再拉,就说明我提供的食谱是管用的。”

  “拉肚子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写到报纸头版上?你也得考虑读者的感受!”

  “如果他像在国内一样每天拉肚子,他不可能踢好球。”

  “这个我们都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是他加盟国际米兰有多大可能。”

  “要不你们在头版写:加盟国际米兰,可能性0%,治好拉肚子,可能性80%。”

  张文钊踢球很有天赋,但常年拉肚子导致他身体瘦弱,四处求医无果。他跟我吃了两天意大利菜,排泄就正常了,在国际米兰青年队训练的每一天,他都很开心,说从未这样享受过足球。离开米兰回国时,张文钊的行李箱里多了一份意大利专家提供的饮食计划。

  我帮助了中国足球希望之星,《体坛周报》国内足球部却从此对我寒了心。他们认为我刻意写很多有关拉肚子的内容,是存心鄙视中国足球,瞧不起他们的工作。

  我不是瞧不起中国足球和报道中国足球的人。只是坚持认为,他们不致力去了解足球和鸡蛋之间的客观规律,是一个错误。

  中国足球,可以被浓缩进一个围绕足球和鸡蛋发生的故事里。 就像世界上所有浓缩故事,这个故事几乎真实地发生过,只是无法在单单一个人身上对号入座。

  故事的发生地不在我家乡那种偏远的小县城。那些偏远小县城,在中国足球史上只是纯粹的看客。

  让我们想象,上世纪80年代初,一个省会城市的郊区,或者,城乡接合部,一群年轻人聚在黑白电视机前观看了1982年世界杯。

  他们中大多数人为“艺术足球”巴西队折服,为济科、法尔考、苏格拉底美轮美奂的表演而疯狂,也有少数人喜欢上联邦德国和意大利,将鲁梅尼格、保罗·罗西、卡布里尼、佐夫奉为偶像。

  这群年轻人在化肥厂的背后找到一块空地。那个年代,中国的空地和中国人的空闲时间一样多(多到没人想到该给下一代留点儿)。他们劳动了整整一个星期,清理完杂草、石头和破烂的水泥砖,整理出一个7人制的比赛场,用4个较大的圆石头摆出两个球门。

  他们凑钱买了一个足球。此时,很多原本躲在一旁、没有参加清理场地也没有凑钱的年轻人突然都跑来了。经过各种类型的吵闹,甚至还有过一小撮人抱着皮球威胁退出的表演,最后,在那块场地上,比赛开始了,15人对15人。

  双方都有济科、法尔考、苏格拉底的崇拜者,这导致比赛场面乱作一团,皮球总是停留在中场,或是飞到场地之外很远的地方——年轻人通过实践明白了足球运动的一些基本道理:中场最重要;足球射门的机会比篮球投篮的机会更少。

  化肥厂的年轻技术员是保罗·罗西的崇拜者。他最先品尝到射门破网的激情。既然本队中场无法提供输送,他就学着偶像,在前场断下对方后卫的皮球然后直扑球门;或者,在禁区内的混战中寻找皮球落到自己脚下的机会发动偷袭……

  过了一些日子,1982年世界杯的热力逐渐消减,下一届世界杯需要等待4年,无论是凑钱还是没凑钱买皮球的年轻人,去化肥厂后面空地踢球的积极性越来越低,比赛大多数时候是7对7,甚至5对5。坚持下来的一群人逐渐踢得有模有样,让很多离开一阵又再跑回来的年轻人感到不适应,复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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