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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稞》(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22日16:22 来源:中国作家网 高鸿

  剩下来的路很难走。虽然直线距离不是很远,卓嘎拉山口也不到六千米,但积雪覆盖,险象环生。拉姆的腿开始有些发软,主要还是心里的畏惧。央金说拉姆别怕,我听奶奶说,冈底斯山上住着菩萨。那么多的菩萨保佑着咱们呢,不会有事的。

  山上的经幡紧紧地缠在玛尼堆上,许多经幡已经被风撕成一条条的,看不清本来的面目。山口的低洼处便是多多河的发源地,冰层厚厚地覆盖着,低洼处一片冰锥。这条路除了采药的人,平日里很少有人走,因为风太大了。

  风确实很大,呜呜呜,声音尖锐刺耳,像低音的长号,吼得人耳膜鼓胀。两个人顶着风往前走,身子几乎贴着地面。地面是厚厚的冰层,脚下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跌了下去,然后滚出老远。

  拉姆的背包被风掀掉了,甩出去很远。央金双手合十,默默地念着佛经。本来,她是带了经筒出来的,但是这样的环境,经筒根本转不动,只能祈求佛祖和菩萨保佑了。

  太阳变得越来越稀薄起来,山上氤氲着一团寒气,透过厚厚的氆氇钻进人的皮肤里。央金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看拉姆时,见她正在冲着自己喊着什么,声音被风声吸走了,一点也听不见。风卷着雪粒摔在人的脸上,然后拧成一团,再抛到更远的地方。这样的天气别说翻越,就是往前爬一点,都非常吃力。但是如果不走的话,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这里的温度很快就会降到零下几十度,她们会被活活冻死的。

  风突然小了下来,拉姆这时也爬上来了,脸上冻得青紫。央金说我们赶快走,翻越山口以后,再往下山势就会越来越低,风暴也越来越小。拉姆说走不动了,不如原路返回——央金,我一步都爬不动了。央金说你个死女子,叫你别来,你偏要一起走,紧要关头装死狗啦?不走拉倒,我一个人走,等着让大雪把你埋了吧!

  拉姆的确是冻坏了,两腿僵硬,手指像红萝卜一样红肿。央金从腰里解下绳子,然后一头拴着自己,一头拴住拉姆,一点一点地往前爬。

  雪越来越大,天空黑乌乌的,一片浑浊,看不清山,也看不清路。只能凭感觉往前走。两个人都成了雪人,与周围的颜色混在一起,都分不清哪个是央金、哪个是拉姆了。

  “央金,我不走了,让雪把我埋了吧,我实在走不动啦!”拉姆说完便嘤嘤地啜泣起来。央金瞪了她一眼,知道她看不见,于是手上猛地一用力,想拽她一把,没想到两个人都倒在地,顺着山坡骨碌碌滚了下去……

  央金上次走这条路,是与多吉一起来采雪莲的。两个年少的人,没有经验,只带了简单的登山工具就上来了,结果没遇到暴风雪,却遭遇了雪崩!

  雪崩是没有任何征兆的。陡峭的山谷在白雪的覆盖下,显得温顺和蔼,像国外的滑雪场(他们都在书上见过),平展展的,一览无余。这些不知积攒了多少万年的雪,从来就没有融化过,也不会融化,除非像电影里的灾难镜头,火山掩埋了雪山,那个时候,人类也就消失了。

  雪崩前的山坡非常寂静,静得能听见阳光撞击地面的噗噗声。一株雪莲在石崖上泛着荧光,摇曳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发现,央金惊喜地叫了一声,就见多吉像一头雪豹似的攀了上去。他身形矫健,一只手攀着山崖,一只手伸过去采。这时,耳旁突然想起轰隆隆的声音,像几十辆重型卡车同时开了过来,震得山摇地动。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轰隆隆!央金开始还以为是哪里放山炮,就听见多吉尖锐的一声喊:“把手给我!”央金仰起头,发现多吉整个身子悬在石头上,一只手伸下来等她。这时,白色的雾尘已经蔓延开来,雪夹着石块携万钧之力正在奔涌而下,眨眼就到了跟前。求生的本能欲望使她猛地往前一跃,多吉牢牢地抓住了她,然后再一用力,把她甩上山崖去了。雪贴着山崖往下滚,轰隆隆,轰隆隆!多吉两只手猛地一用力,整个身子就腾了起来。他俯身抱着央金顺势一滚,来到了一处较为平缓的地带,而刚才的那块巨石,也被雪暴淹没了……

  这是一次惊心动魄的经历。那一次,他们两个都受了点伤:央金的鼻子、耳朵冻烂了,很长时间捂着口罩;多吉的手指冻坏了,一段时间不能拿东西。

  两个人今天所处的位置,正是那次发生雪崩的地方。而现在,她们正在顺着山坡往下滚,然后落在那处较为平缓的地带。

  那天,他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回去的。而今天,同样的位置,遭遇同样的雪暴,央金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回去了。

  不能。

  雪继续在下,把一切能够覆盖的东西都覆盖起来,一片素洁。央金知道,现在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必须想办法翻越山口,才能活下来。拉姆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瞅着她,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走吧,拉姆。停的时间越长,会越冷的。”央金拉了同伴一把,拉姆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两人重复刚才的路线,继续往上走。每行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眼前的雪花密集地交织着,舞得她们晕头转向。

  天越来越暗,世界只剩了一种颜色。凌厉的风裹着雪团打在脸上,没有刚才的疼痛,皮肤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失去了任何抵抗的能力。

  这个时候,她们其实已经爬上了山口,可惜央金已经失去了判别方向的能力,任凭风推着、拽着在山口踯躅。其实央金也有些后悔了。不管怎么说,嫁给山外的那个巴桑,是要不了命的。不行了还可以离婚,还可以逃走啊!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晚了。晚了。自己死掉算了,还连带着拉姆一起殉葬,想起来,真是有些过分的残忍啊!

  这个时候,说什么其实都已经没用了。怨天尤人,只能死得更快。央金不想死,也不想让拉姆去死。葬身于茫茫雪海、高高的冈底斯山巅,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啊!“拉姆,抱紧我,抱紧我!抱紧我!”央金喃喃地念叨着。两个人紧紧地搂在一起,风从后背吹来,从身体穿过,身体像风里的旗,在寒风里猎猎招展……

  死,一个恐怖而神圣的词汇,此时此刻,如此深刻地凸显在央金的眼前,形态具象,生动逼真。爷爷死了,央金的爷爷是贡布庄园的朗生[7]()①,是被管家活活打死的。爷爷死的那年才三十多岁。奶奶梅嘎带着不到十岁的顿珠继续给奴隶主干活。朗生的儿女也是朗生,祖祖辈辈都是。如果不是西藏解放,央金一家人现在还是贡布庄园的朗生啊!

  死,央金的莫拉[8]()②死于肺炎,临死的时候她张大嘴巴,口里喷出一团血来。那时央金还小,对死的概念还很模糊,她在等待莫拉醒来。多年以后,当那一团血反复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的时候,央金才理解到了死的真正含义……

  死吧。为了来生的转世。很多事情,你希望佛祖成全你,不见得佛祖就能遵照你的旨意执行。然而你所不期望的事情,佛祖却会替你考虑得很周全。比如这次逃婚,应该也是佛祖的安排吧。其实,人的一生命运的走向,佛祖早就给你指定了。比如伟大的松赞干布,他才活了三十四岁,就带着文成公主及尺尊公主匆匆谢幕了;比如仓央嘉措,六世达赖喇嘛,他才活了二十五岁呀,那也是佛祖的安排。佛祖会超度一切虔诚善良的民众,洗脱他们在人间的罪孽,进入传说中的香巴拉。佛恩浩荡,请保佑多吉此生平安,保佑我来生还做女人,我们还能相遇——嘛呢叭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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