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7)

　　远远的，央金还能听见那森低沉的哀鸣。这畜生是有灵性的，它发现了主人今天的不寻常。央金搂着它的时候，发现那森居然流泪了。那森是央金从木扎镇捡回来的。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央金骑着自行车从街上经过，发现一道水渠里发出一阵细细的哀鸣。凭感觉，谁家的狗狗又被遗弃了。在藏区，这样的情况是经常能遇到的。一些流浪狗下了狗崽儿，没人收养，许多便冻死或饿死了。央金家的老狗刚死不久，她正谋算着养一只小狗，于是就跳下车子，看到那森小小的身躯正在水渠里瑟瑟发抖，一双迷茫的眼睛怯怯地望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心疼。央金抱起它，揣在氆氇藏袍里，那森便不叫了。这么冷的天，如果再过一个时辰没人管，那森肯定会被冻死的。它通体黑色，没有一点杂色，央金于是就给它取名叫那森。那森在藏语里是黑头发的意思。后来，它就成了一条体型彪悍、毛色黑亮的大狗，一条非常凶悍的藏獒。在家里，他守护着一家人的帐篷；在草原，它负责着十几头牦牛和一百多只羊的安全。它非常好斗，村里的狗都不是它的对手。

　　“央金哎，你在想你们家那森吧？我们家索朗追了我好一段路程呢，被我骂回去了。”拉姆似乎看透了央金的心思，幽幽地说。这死丫头就像她肚里的一条蛔虫，她想什么她都知道。

　　“才不是呢。我在想你跟旺钦倒是合适的一对呢。”央金故意不让她说透。

　　“死丫头，明知道我最讨厌他了。旺钦的个头才挨到我肩头，骑马的时候都要人抱呢！”拉姆说。

　　“那你就抱呗。再说了，嫁给矮个子男人，女人是不会吃亏的。他要是敢打你，你就把他抱起来扔到多多河里去！”央金笑着说。

　　“要嫁你去嫁呢，你抱着矮子天天往河里扔，也没人笑话啊！”拉姆说。

　　“嘿嘿嘿。拉姆，如果这会儿平措来，叫你回去，你回去吗？”央金突然问。

　　“平措的心思不会搁我身上的。人家是高中生，是草原上的鹰，心界在天上呢，哪能看上地上走的咱啊！”拉姆说。

　　“平措其实没你说的那么高傲。他还小，现在憨着哩，还没钻过普姆[6]()①的帐篷呢，不知道男欢女爱的滋味。要是你给他甜头尝啊，他可能会离不开你的。”央金嘻嘻哈哈地调侃着，弄得拉姆心里一撞一撞的。

　　“央金啦，告诉姐姐，都谁钻过你的帐篷啊？”拉姆嬉皮笑脸地问。

　　“哦呀没有啦。我可不像你，整天有人钻帐篷啊！”央金感觉脸蛋憋得通红，幸亏是晚上，要是在白天，拉姆一眼就看穿了。她紧走了几步，拉姆被甩在了身后。

　　“你敢说多吉没钻过你的帐篷吗？敢说吗？”拉姆也加快了步伐，跟了上来。

　　“你说多吉啦！哦呀这个死人，去了这么久，都不知道给人来信呢！”说起多吉，央金就感觉心突突突地往外跳，按都按不住。

　　“哼！多吉呢，算一个吧。那还有呢，还有呢！”拉姆一迭声地追问。

　　“哦呀没有了。拉姆，我给你说实话，除了多吉，村里吃我乌尔朵的年轻人不少啊，这个你知道的啦！”央金说。

　　央金说得对。在日多村，次旦央金算是最漂亮的女孩了，她高挑的身材，弯弯的眉毛，黑亮的眼睛，鲜润的皮肤，即使在益西草原，追她的男孩子也很多，结果都被央金手中的乌尔朵吓跑了。

　　多吉不会。他与央金虽不是一个村的，但在一起上过初中。初中毕业后，多吉考上了高中，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曲日，很长时间才能见一次。情窦初开的年代，每个周末的下午，央金都会等在多多河的桥边——那个从木扎镇到冈日村的必经之路。虽然，大部分的时间里，太阳都会在固定的时间躺在云上，躲进山里。踏着夕阳的余晖，姑娘带着一丝丝的惆怅往回走，但她从未感觉到失望，也没有感觉到痛苦。那段时间，等待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情窦初开的年代

　　后来，多吉也回来了，回到了益西草原。三年城市高中生活，使他出落得更加挺拔、雄壮；脸上的线条像刀凿斧劈一样硬朗，一双黑亮的眼睛像鹰隼一样锐利，看得人心旌荡漾。

　　这样的眼神，没有姑娘能够抵挡，央金也一样。

　　太阳在洁白的雪山上睡着了，

　　月亮在寂静的草原上升起了；

　　姑娘的歌声从帐篷里传来了，

　　小伙的马匹就停在帐篷外面。

　　……

　　这是多吉最爱唱的歌曲，歌词是他自己编的。多吉有一副好嗓子，声音能穿透云层，跌进湖里，然后带着水灵灵的雾气，钻进姑娘的心里。有一段时间，央金觉得自己就是被他的歌声征服的。那声音很长时间盘旋在她的心头，逶迤蜿蜒，魂牵梦绕。

　　“次旦央金，你敢跟我赛马吗？”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益西草原上放牧，多吉向她发出的邀请。对一个姑娘提出这样的请求，是有些不合理的，央金完全可以拒绝。如果真要比赛，那么比一比手中的乌尔朵如何？

　　然而央金并没有犹豫，很爽快地答应了。姑娘的矜持在多吉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央金感觉自己的心像一团细细的青稞粉，多吉正在用酥油一点一点地揉搓着，然后用力地捏在一起。

　　“好吃吗？阿妈磨的糌粑。”马儿在草原上驰骋了一圈，两个年轻人都累了，并肩躺在草地上。

　　“好吃！如果再有一壶青稞酒，那该多好啊！”多吉看样子很兴奋。

　　“酒我带来了，还有风干牛肉呢。”央金说着便从氆氇袋子里掏出多吉想要的东西。

　　“你想得倒周全，来，咱俩一起喝吧。”小伙子嘻嘻地笑着，脸上漾出一对酒窝，让人忍不住想亲一口。

　　“我给你也带了东西呢。”多吉一边说一边从袋子里掏出一包东西。

　　那是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子。袋子是透明的，装着拉链，里面鼓鼓囊囊，装着一些漂亮的小瓶子。

　　“什么东西呀？”央金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洗发水，品牌的，洗出来的头发像水一样润滑；这是沐浴露，也是品牌的，洗完澡的身子像格桑花一样芳香；这个是爽肤水，抹在脸上皮肤就不会干燥；这个是润肤露——你用过的，就是擦脸油，来，试试。”多吉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央金掩饰不住自己兴奋的表情，她用手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

　　“这些是我们高中毕业的时候，一个同学送的。她家开小超市，什么东西都有呢。”多吉说。

　　“那该好贵吧？多吉，给你送东西的是女同学吧？男同学应该送笔记本什么的，对吧？”央金狡黠地问。

　　“呵呵，是女同学，叫次仁卓玛。她考上西藏大学了呢。”多吉说。

　　“哦呀。这个，你珍藏起来吧。”央金脸上的表情有些失落。

　　“给你！我是男人，用不着这些东西，呵呵。”多吉说。

　　“你还是留着吧。这可是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哩。”央金说。

　　“你不要，我就扔湖里了啊！”多吉说着举起手欲扔，被央金夺了过来。

　　“那你还想着她吗？”她问。

　　“不想。人家是城里人，想也没用，嘿嘿。”多吉憨憨地笑了，样子很可爱。

　　“这个，我自己做的，送给你吧。”央金从自己的脖子上取下一个牦牛骨做的小牛头，挂在多吉的脖子上。

　　“你自己做的吗？真好看。”小牛头带着姑娘的体温，热热的，润润的。多吉一边端详，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央金。

　　“给你看这个，我的手机，可以拍照片的。”多吉从兜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手机我见过。你打个电话让我看看呗。”央金说。

　　“咱们这里没信号，用不成的。不过可以照相。你站在湖边，我给你拍一个吧。”多吉说。

　　“这东西，城里人都有吧？”央金问。

　　“都有。在曲日，差不多每个人都有手机的。”多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