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稞》(6)

　　看见孙女进来，奶奶嘴角上翘，挤出一丝丝笑纹来。她一只手转动经筒，一只手拍拍床，示意央金坐下。奶奶的额头上有一个黑黑的包，那是十多年前她和顿珠、德吉尼玛及央金的两个哥哥一起去拉萨朝圣留下的。奶奶和父亲他们一路风餐露宿，两千多里的路程，他们磕了整整半年。

　　“央央，阿莫[4]()①给你讲故事吧。”奶奶嘴角绽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阿莫啦，你讲吧，我最爱听你讲故事呢。”央金依偎在奶奶的肩头，就像小时候一样看着她。

　　“很久很久以前哪，青藏高原一片混沌。有一只神猴受观音菩萨指派，从南海之滨的普陀山，来到冈底斯山下的雅鲁藏布江河畔，在一个山洞里修炼菩提之心。就在他即将修成正果的时候，女魔罗刹前来求爱。女魔说，你跟我结婚吧。神猴义正词严地说，那不行。你跟我结合，岂不是坏了我的戒行。女魔泪流满面，哭泣着说，我本来是个好魔。如果不嫁你，则必嫁恶魔，那样的话，必定会生出无数恶魔，祸害高原。你于心何忍？如果你不娶我，我便撞死于洞前！神猴感慨万千，觉得不能无动于衷，于是就向观音菩萨请示。观音菩萨说这是天意，你们就结婚吧。神猴无奈，于是就在山洞里与女魔成婚。第二年，女魔生下六只猴儿，三年后这些猴儿就繁衍到五百多。然而问题就来了：满山遍野的果实被猴儿抢食干净，猴子猴孙陷于饥荒，饿得哇哇大叫。神猴不知该怎么办，于是再度求教于观音菩萨。菩萨弹指一挥，将青稞、小麦、油菜、豆类等种子撒向雪域高原，并将牦牛和羊群赐予神猴。很快，高原上就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猴子们自种自收，自给自足。因为劳动的缘故，这些猴子渐渐地变成了人类。他们就是我们藏族的先民啊。”

　　这个故事奶奶讲过许多遍了。小时候她讲的时候，兄妹几个屏声静气，听得如痴如醉。后来渐渐地长大了，对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就产生了怀疑，但却没有人愿意质问，每每奶奶再度讲起，他们还是愿意静静地听下去。而奶奶也会很陶醉，有一种深深的成就感。

　　然而孩子们毕竟是长大了，已经没有人愿意听她讲故事了。奶奶觉得很孤独，这一点央金是知晓的。

　　“我们家的央央都长成大姑娘了，呵呵，成大姑娘了呢。”奶奶一只手转动经筒，一只手抚弄着央金的头发，脸上的表情很陶醉。

　　“嘛呢叭咪，嘛呢叭咪。”奶奶双目紧闭，诵着六字真言。一滴浑黄的老泪顺着脸颊淌了下来，泪珠在奶奶纵横交错的脸上左冲右突，最后在嘴角的方向消失了。

　　央金眼窝一热，泪珠慢慢地滚了下来……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央金听见外面的鸟鸣声，她知道，拉姆已经收拾好了，就在外面等她。央金出了帐篷，对着父母的帐篷磕了一个长头，嘴里默念了一声：“——扎西德勒！”然后转身离开。看见央金要走，那森发出低沉的叫声。央金上前搂着那森的头抚了抚，然后用手一按，那森就卧下了。

　　去拉萨，先要去木扎小镇，那里早晨六点有一趟车是赶往曲日的。到了曲日，去拉萨的车就多了。一千公里的路程，两天就到了。

　　然而这条路是行不通的。拉姆的哥哥就在木扎镇。从日多到木扎镇步行需要走半天，而骑马或摩托车，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家里人发现拉姆跑了，肯定会在汽车站候她的。至于另外一条路，就是翻越浪卡山直接到曲日，需要走几天时间，家里人可能不会追，但到了曲日后，说不定他们早就候在那里了。

　　所以也是行不通的。

　　事实上，早饭的时候，两家人几乎同时发现女儿不见了。德吉尼玛走进女儿的帐篷，发现央金平日里换洗的衣服都不见了，床上整整齐齐搁着订婚时的衣服，旁边有一张纸条：

　　爸啦，阿妈啦，我去拉萨了，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希望你们不要牵挂。

　　愿佛祖保佑你们。扎西德勒！

　　女儿：央央顿首

　　“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哦呀该死的丫头，要气死我啊！”顿珠把纸条撕得粉碎，摔在地上。

　　“这个，这个……佛祖吉祥，请饶恕女儿的无知吧！”德吉尼玛无望地摊开双手，仰望着天空，嘴里念念有词。

　　“顿珠叔叔，不用怕，我阿妈已经骑马去木扎镇了。让哥哥在车站候着，肯定能抓住她们的。”拉姆的弟弟丹增珠杰气喘吁吁地说。

　　他们倒想得周全。可是如果鬼丫头们不去木扎镇呢？岂不是误了时辰？通往拉萨的路有万千条，必须兵分几路去堵。顿珠想。

　　“扎西德勒呀阿库[5]()①，唤我吗？！”前面的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顿珠。

　　“——哦呀，对不起。请问你们……有没有看见两个女孩从这里路过呢？——是两个姑娘。”顿珠不好意思地说。

　　“哦呀，没有啊。愿佛祖保佑她们。嘛呢叭咪！根堆拉加素切，喇嘛依当，桑吉拉加素切，曲拉加素切，根秋松拉加素切哦！”女人一边转动经筒，嘴里念着经语慢慢地上路了。

　　顿珠咳了一声，表情非常沮丧。央金她们并没有走这条路。看样子只能指望贡布和占堆兄弟俩了。

　　“央金这两天没跟你说什么吗？”顿珠恼羞成怒，眼睛瞪着儿子，好像他才是罪魁祸首。

　　“没有，爸啦。”父亲的眼神咄咄逼人，平措避开锋芒，不与他对峙，心里却平缓了许多。

　　“就是撵到拉萨，也要把她追回来！”顿珠恶狠狠地说。

　　几天后，这件事就在草原上传得沸沸扬扬。先是拉姆的对象打上门来，撕了拉姆家的帐篷，砸了他们家的锅碗瓢盆，以及随手能够砸坏的东西。

　　拉姆的母亲被踹了一脚，捂着肚子在草地上打滚；她拿出人家给的彩礼和衣服，对方嫌衣服穿了，要求折合成钱。

　　拉姆家院子围了很多人，没有人觉得这样做有什么过分。他们知道，发生这样的事，对任何一家男方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因此即使男方家再粗暴，也不会有人上前干涉的。

　　而发生在央金家里的风波，更是让顿珠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里，顿珠没吃一口饭、喝一口茶、抿一口酒。德吉尼玛跪在丈夫的床前，被他一脚就蹬倒了。德吉尼玛爬起来再跪。三天三夜，丈夫没吃一口饭，她也没吃。

　　央金的奶奶把眼睛都哭肿了。老太太不分昼夜地诵经，祈祷儿子度过这一劫。

　　二、相遇

　　姑娘的心思你别猜

　　央金和拉姆选了一条谁也没想到的路。这条路是通往拉萨最近的，也是最危险的一条通道。村里只有少数采药的人走过。

　　其实，有那么一瞬，顿珠的脑海里曾经闪现过这条路的影子。这条路需要翻越海拔五千八百米的卓嘎拉山口，那里常年积雪覆盖，即使在夏天，也经常会出现狂风暴雪，有时还会发生雪崩。遭遇雪崩的人九死一生，很少能逃过劫难。两个女孩子，谅她们也没那个胆。

　　这一点，央金她们当然也想到了。她们知道自己的离去会掀起多么大的风暴。这条路，反倒是最平静的了。

　　草原的夜晚是寂静的，静得有些异样。雪山辉映下的夜空，浪漫而玄幻，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美。月亮瘦成了一弯细细的银钩，孤凄凄地与雪山对峙着。千百万年来，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相望，从阴到晴，从圆到缺。多多河哼着摇篮曲，把日多村人的梦带出益西草原，带到更远的地方。

　　益西在藏语里是智慧的意思。央金听奶奶说，益西草原是菩萨赏赐给人们的。牛羊吃了益西草原的草，产的奶特别多。人吃了牛羊的奶，会变得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