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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门》(5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4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刚

  我感觉着苍凉。宁静中生命飘逝的感觉,其为苍凉乎?

  感觉苍凉,就是感觉生命,感觉一沙一世界。

  我与苍凉同在时,看见高大的倾坍了、粉碎了,细小的将与岁月共存。

  当繁华时,我不是我;当荒凉时,我才是我。

  面对沙漠就是面对两种极端:无风时的极端宁静安详,有风时的极端无序迷茫。就其本质而言,又该怎样言说沙漠?20世纪30年代,英国物理学家巴格诺尔德在考察利比亚的沙漠后说,在沙漠中“惊讶地看到一种形式上的单纯性、重复的准确性与几何的秩序性。在自然界中,在超出结晶规模的构造上,实为罕见”。让人目瞪口呆的是,“大量的重达数百万吨的沙子堆积坚持不懈,而又以规则的陈列沿着地面移动,并且保持它们的形状而增长着,甚至以模拟生命的方式繁殖着,即便最有想象力的头脑,也为之困惑不解”。

  人的困惑是沙的荣耀。

  大自然生成的一切,都是有序的生命体,是这个世界上人所不解的伟大艺术,并且显现一种真理,“所有的偶然都指向必然”(蒲柏)。

  巴格诺尔德还在埃及西南部,“有两次,在寂静的夜晚”,突然听到沙漠中的轰轰隆隆声,“这个怪诞的合唱持续了5分钟”,鸣沙也。沙宁静,沙淡泊,沙细微,沙无声,沙何以鸣?韩愈谓:“大凡物不得其平者鸣”,“金、石、丝、竹、匏、土、草、木,物之善鸣者也。”土善鸣,沙何以不鸣?鸣沙处皆在沙丘沙山间,沙有不平也,风挠之者鸣。

  鸣沙记载之于中国,早在2000年前,敦煌鸣沙山可证。而鸣沙山的存在更早于汉武帝设敦煌郡县前,很可能是牧人闻沙鸣,因有鸣沙名。

  我走过中国八大沙漠,偶尔深入腹地旋即返回之外,更多是在荒漠边沿、风沙线上行行复行行。那是一览无余的敞开啊,何等胸怀,如此坦荡。但,随即我又看见了遮蔽,沙的层垒叠加之下是什么?在年降雨量不足30毫米、20毫米,年蒸发量超过2000毫米、3000毫米的极度干旱中,沙与草怎样生存?倘若人仍不以水为至珍至宝,何能得救?

  无风时沙漠是宁静的,固定的沙丘是美的。风起沙扬成为沙尘暴,流沙推进时,这一掩埋家园、沙进人退的土地荒漠化的过程,则是人类的灭顶之灾。

  荒沙是拯救者。

  想到了大城中的奢华浮躁,挥霍浪费的水和食物。

  人类面临着缺淡水、缺耕地的严峻时刻,唯敞开而又遮蔽的荒漠,才是阳光普照的思想库。迄今为止,除了石油和煤炭,我们一无所获,有权有钱的人离开大漠很远,人类仍然视大漠为畏途。

  荒沙不是精神。

  荒沙拥有精神。

  2010年11月记于塔克拉玛干大漠油田

  2012年10月写于北京一苇斋

  荒 草

  一个相对固定的沙丘之上,必有一种沙生植物如红柳、梭梭、骆驼刺、沙枣等生长其上。它们的使命是以根以枝以细小若针尖的叶子,抱住沙丘。它们不曾想到高大自己,因为极度缺水,也毫无可能高大自己。但因为它们的拥抱,躁动的沙丘安静了。腾格里沙漠边沿有一种植物叫白茨,在一个又一个沙丘的顶端,伸出一根又一根枝条,自上而下把沙丘揽入怀中,相亲相爱,相拥入梦。我曾小心翼翼地触摸过这样的沙丘,较之于暴晒的荒沙多了一点点湿润。有沙蜥在沙丘的背阳处悠然而过。还有沙雀——比北京的麻雀小而机敏——偶然光顾,不是成群结队,三两只而已,低飞,相逐,这一片荒漠因之生动。

  沙漠中的每一种植物,都是一种神奇。

  我曾在河西走廊的民勤县,和农民一起种梭梭。在沙窝里播种时必须要浇水,就浇这一次水,梭梭种子在争分夺秒地汲取水分4个小时之后便发芽,生命时速是如此迅捷而紧迫,急速地吸水,急速地与沙漠抢时间,急速地发芽生长,在被荒沙掩埋之前,长出一片、几片叶子。然后便是面对干旱、面对风沙,一无所求地守望家园。

  “花棒”是荒漠低矮灌木中的另类,花色鲜艳,一朵接一朵的花开放于花枝,是有花棒之称,沙区农人也称之为“沙姑娘”。当沙丘之上这一片花棒闪现在眼前时,我跋涉的脚步顿觉轻盈,晃动在我眼前的是大漠中的神奇。梭梭、花棒等,是荒漠之中的“骨骼”,而更加低矮紧贴流沙的草本植物,则如同人的血肉皮肤,骨肉相连,便有了抗沙能力。

  此类人工种植的低矮灌木高不足2米,年耗水仅为100毫米,不到相同面积的农田用水量的1/15。两年补水,第三年可以自己平衡。干旱与缺水制约了沙漠中草木的生长,也造就了沙生植物不弃低矮的美丽与光荣。

  红柳好伴生于胡杨林中,在没有胡杨的沙漠中,则独立沙丘、独自成林。其枝干坚而韧,好蔓延,交错缠结中覆盖着丈余高近百平方米的沙丘。很难分清这是红柳的根节,还是枝干,虬曲裸露于沙丘之表,一为抱沙使沙丘固定,二为吮吸沙漠之中极其稀罕的一点点露水,以维持红柳的生命,不致荒丘分崩、荒沙流离,人称红柳包。

  坐在红柳包下小憩,置身红柳的盘根错节间,随手可拾的是已经枯亡的红柳根茎,没有人工砍伐的痕迹,那是红柳的自生自灭、自我代谢吗?在中国西部大漠中,我不能不放弃“婀娜多姿”之类的词汇,它们只有与沙丘相依为命的一种姿态。

  这种姿态是植物世界中最艰难的生存状态。

  它的美妙不仅在于固沙,而且富有启示,是无声的大漠呼告:这干旱而炎热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

  荒漠也大,荒草也众。我把沙漠中所有的低矮灌木与草木植物,统称为荒草,显然并不确切,那是我在大荒之中眼见的一种印象:它们几乎一律灰黄一律细小,除去胡杨,草木之间的界线早已模糊。也有例外如沙葱,嫩绿欲滴,使人想起帕米尔高原的古名:葱岭。在古代,这里到处都是野生的葱,是牧民、旅人难得的食用绿色植物。还有沙米、沙棘、沙苁蓉、沙甘草。有牧人告诉我,沙漠很富有,他养的羊因为吃各种沙生植物,毛亮肉鲜,就连尿的尿也胜过可口可乐,而羊粪蛋子便是“六味地黄丸”。

  塔克拉玛干沙漠周边,不时有沙芦苇出现,与我故乡崇明岛的芦苇相比,极矮,高不过半米甚至更矮;没有叶子,有花、银白色的芦花,在骄阳下闪闪发光;芦苇不惧盐碱,好水,在这极旱的沙漠之地,芦苇何来?如果去博斯腾湖,那里的大片芦苇秆粗叶肥,晃动着,我的思绪被牵往遥远:当古地中海被逼退,塔克拉玛干沙漠成为2000多万年前的海滩时,芦苇是曾经的旺族,大芦荡的起伏汹涌替代了古地中海的波涛澎湃。在后来的继续抬升中,古海滩成为荒漠,却也留下了芦苇的种子和根。肯定有酷热与苦旱中的毁灭,也有冥冥中造物的美意,那留下的就是新的生命,寂寞而又不懈地与大漠厮守,回想那古海……

  2012年立冬后三日,我从天山南麓的库尔勒赶往孔雀河北岸的尉犁县,尉犁又称罗布诺尔,以罗布泊得名,有最后的罗布人家。

  车程100里,100里的荒沙荒草。

  这是库尔勒难得的好天气,扬沙不再遮天蔽日,阳光照耀在荒漠戈壁上。起起伏伏大小不一的固定沙丘,与那些沙生植物一律灰黄色。红柳、骆驼刺、沙蒿、沙柳们,删除了植物世界几乎所有的姿色,只留下没有退路的抗争,全部的献身精神,成为一句箴言:“勇敢地完成你自己。”(尼采)

  我已经在罗布泊边缘了。

  每一丛荒草都是对水的思念。

  还有那一家罗布泊的后人,主人高大粗壮披着皮袄,我叫他老罗布,他在一只小船上弹琴,那是罗布泊人的乐器,他是如今唯一能弹能唱者。我像一丛荒草坐在他身边,听老罗布弹拨历史,当他弹拨历史时,罗布泊曾经的水和鱼会到场,同时涌现的还有罗布泊的先祖。老罗布的太太正在烤鱼、烤羊肉串,她只是用温和善良的目光看着老罗布,听着弹唱,不说一句话。当琴声戛然而止,罗布人家及其周围的荒野沉浸在一片宁静中,宁静若老罗布的太太,靠着一根胡杨木柱,源源不断地从目光中流淌出古典的安详平和,还有对远方来客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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