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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门》(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4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刚

  少小时一直想,芦苇是怎么长起来的?何来种子何来根?冬至后,农人掘沟挖泥,一是为了疏浚河道,二是为了积肥,掘出来的河泥又黑又亮,堆砌沟河畔,到开春时再挑到麦地,铺匀、拍碎,那时不会想到土地因此肥沃的话题。小伙伴们奔走雀跃的是在河泥中捡拾芦根,雪白的芦根,鲜芦根也,又脆又甜,冬日的农家水果。然后是大雪纷飞,上学路上经常一脚踩空便滚到河底,把自己滚成一个雪人。及至放寒假,便终日与冰雪做伴了,还有风,好大的风,如是夜间,风从茅屋的笆墙间过隙穿缝,会发出尖厉的叫声,类同芦哨,总之是一个冷字了得!天明开门,风已停,水成冰,村落和田野、树木、干枯的芦苇,尽为立雪、卧雪,农人很高兴,雪兆丰年。我的困惑是,雪压麦苗、油菜,不会冻僵吗?母亲说,雪是被。想起春天的花,夏日的草,对于一个严寒季节的来临,总是困惑。农人中有读过一两年私塾的会在田边地头,一边看雪一边感叹:“秋收冬藏啊!”

  冬藏什么?是我家里过冬的粮食吗?是,又似乎并非全然。那么,冬天大概是把田野和地底下的种子藏起来了,连同那些青苗,还有成群结队的蚂蚁,春日放水开田时会自己爬到路边的蚯蚓,冬则藏也。那时就连鸟叫声也难得一闻,秋日田野中可以遮云蔽日的麻雀大队,只有稀稀落落的三五只在场院雪地上觅食。回想起来,那如吟如唱的喜鹊的鸣叫,是寂寞寒冬时最让人心生快意的了。有两只喜鹊在我家门前的老杨树上做窝,母亲说这是雌雄一对,它们衔起树枝、柴草,再往老树的高处飞,中间停顿三次,一鸟衔枝之重负,类乎愚公移山。然后搭建,然后鸣叫,然后又衔枝、再衔枝,一个喜鹊窝像圆球状的堡垒,其枯枝断梗数以千万计!乡人对喜鹊情有独钟,为其鸣声,亦为其辛劳,农人感同身受。母亲有明令:“不能掏喜鹊窝!喜鹊衔一根树枝就会滴一滴血。”我每见喜鹊便肃然起敬,由此而始。

  过了正月十五,田野冰消雪融,重见绿色的时候,就连在田埂路上不知因何忙碌、来回的大黄狗,也会嗅而又嗅土地的清香,这个时节,除了越冬庄稼,田边地头,会蓬勃而生一种野菜——荠菜——清香可口之美味。村里的男童女童人人手挽竹篮,执一小斜刀去挖荠菜。但农人不用“挖”字用“挑”字,盖因荠菜细嫩,又长在小麦地里,轻挑即可,万不可伤及小麦。一“挖”一“挑”,有轻重、粗细之分,有爱意,吾邑农人选择语言之精当、美妙,可见一斑。荠菜馄饨,至今还是崇明岛美食之一,不同的是野生荠菜已少之又少,而代之于人工种植,色香味差之已远!野生野种的日渐消亡,说明我们的土壤及生态环境的污染与恶化,所谓可持续,不仅关乎人类,也关乎野生野种。

  荠菜的出现与世世代代农人的享用,不能不使我想起,我们的土地曾经如此肥沃,如此富有!这一片由荒野开拓的田园中,除去农人种植的五谷杂粮之外,那野生的荠菜、马兰头等等至少百十种可以食用的野菜的最早的种子,是谁播撒的?还有那些不知名的为田野缀成花边的野花野草,自生自灭,复生复灭,它们肩负何种使命而只是娴静地、在农人劳作的路边开花微笑?土地,聚沙而成的沙地又有何等的伟力、神通,长出那么多的植物,开出那么多的花,掩埋那么多的种子,而成为我们的衣食之源?神圣啊!完美啊!宁静啊!谁能告诉我其中的秘密?

  清明前后,田园皆绿,小河水满,游鱼相逐。唯河沟两岸仍为空白。牵挂着芦苇怎样生芽葆青,我与小伙伴们一次又一次地寻搜河畔。一个早晨,看见出土的芦芽了,羞怯、茫然地面对着地上的世界。新芦出土,对于这块土地及其上的乡村而言,如同节日一般,老人会叮嘱小孩:“小心踩了芦芽。”狗用它们的鼻子捕捉春的气息时,在芦芽周遭嗅个不停,偶尔,伸出舌头舔一下。而大公鸡一身盛装地巡视时,会啄食芦芽,于是我们便轰赶,有一次把鸡轰到了小河里,无计可施时,它又湿淋淋地扑到了岸上……

  观察芦芽怎样生长的最佳时间,是夜晚刚刚过去的清晨,每一天都会有变化,长高了,变青了,面对春风细雨,你望着它,它也望着你,对这一处曾经是属于它们家族的土地,非但不再陌生,而且渐渐地以王者姿态亭亭玉立丛生连片,成为旷野之中野生的旺族。其秆细长中空,其叶宽大肥厚,网络似的芦根稳固着河岸、田地,芦叶则为鸟雀、山羊和游鱼遮风挡雨。盛夏酷热,当我们去摘芦叶折芦叶船时,但见群芦似带,高高在上,小河流到哪里,芦苇带便延伸到哪里,纤纤风骨,摇曳自在……在故乡沙洲的芦苇面前,我是个孩子,永远是个孩子。

  崇明岛的夏日火热而漫长。农家搭建于河沟边上的淘米洗菜的水桥,是个好去处。坐在水桥上,水的气息,清凉的气息浮于水面,伸手可挽;芦青——乡人对青芦苇的称呼——触手可及。屏息静气,尽量不要去惊扰河水,沟岸,在唯有天籁之音的时刻,小河之中,芦苇掩映下的两岸,生命涌现出丰富多彩。青虾不知为什么,会游出水面,驻足于芦苇的根部或河岸,水中的鱼层次分明,浮游于水面的是小鱼,小鲫鱼,以尾划水,机敏灵动,好集群,好嬉戏,首尾相逐,会弄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水纹,这水纹由小而大,成圆形,扩展再扩展,触岸而消散至无形。再一圈,往复如是,不知道这是鱼的游戏呢?还是水的欢乐?最有趣的是小鱼追逐芦叶船,鱼之天真童气也,也会把芦叶船弄翻。最开心的是芦叶船顺流而下,直到视线之外。不要说芦叶船空无一物,它搭载的是童子的一个梦。至于芦叶船的倾覆,如同小河里曾经淹死过孩子一样,它也多少有些无情地让少不更事的我目睹了载浮载沉。

  芦苇的命运,就是小河流水以及土地的命运。

  自20世纪80年代初,大量的农药、化肥施放,崇明岛上数以千计的饮用、排灌的河沟一律被污染。当我重回故里,寻找我的芦苇、我的芦叶船时,已经满目凄凉。乡间楼房多了,河沟死亡了,流水成为死水、污染之水,野菜、野草也几乎灭绝。没有鱼,没有芦叶船。有零落残存的芦苇,在污染的河岸边挣扎到枯焦。我知道,如诗如画的田野已经不再。污染水便是污染一切——野草、土地、乃至人与万类万物!仿佛听见了施洗约翰的呼告:“人啊,你要悔改!”

  有多少风景只能从回想中寻找。

  花前,月下,穷乡僻壤的花前月下,不仅多了几分苍茫与自由,还有更多的花,知名的如凤仙花、鸡冠花、水仙花,崇明水仙种于地而不是养于水,农人绕宅而栽,芬芳扑鼻,香气如阵,更何况家家门口桃花、梨花,连绵十里百里的油菜花;更何况不知名的小草小花;更何况河沟两岸的芦苇带,在星光月色下朦朦胧胧,影影绰绰,似静非静,似动非动。此情此景在我读到中国画以前,这水墨似的浓浓淡淡,便烙印于心,流淌于血了。而少小时听说也为之心动的村子里男人和女人的所有风流故事,不在芦苇丛中,便在菜花芬芳的油菜地里,美哉!妙哉!

  崇明岛西沙和东滩的大芦荡还在。西沙芦荡,翘首而盼者,长江西来之水也;东滩荒野,苍茫相送者,长江东流入海也。

  春日,荒野寂寥,一根又一根一片又一片新芦出土,悄无声息,所有的嫩芽都已经指向天空了。夏至,东滩芦苇荡的绿色,隔断了大堤上看海人的视线,一层一层一重一重的绿浪,厚重宽阔,从坝下涌向东海,其色,可与海之蓝媲美;其声,则与涛声共鸣。海鸥间或飞临芦荡,欣欣然亦茫茫然,其迷路也夫?鸟雀不去穿越波涛,立于芦梢而观沧海,其高瞻者也。秋之初,东滩荒野,芦叶仍不失肥美,至秋深,大芦荡先瘦后黄。潮来时,摧折淹没,守护家园;潮退后,屹立依旧,风光不减。到严冬,芦花怒放,东滩皆白。无风时如立雪,有风起则飞扬;虽然萧瑟,依然绰约;终归零落,蛰伏而已。乾坤互转,阴阳相荡,一元复始可待,天长地久可证,而东滩荒野与东海镶嵌处,在江水海浪的托顶下,泥沙淤积,新地出露,依然是沧海桑田啊,神圣的风景。

  面对东滩,恍若隔世,大芦荡在摇曳中吹去了我心上的风尘,在如沐天恩的宁静中,我想说芦苇、芦荡、荒野不是精神,却给人以自立、自强、生生不息的启迪,此非精神乎?或可说人类内心深处所有的崇高、美好的精神,无不来源于大自然,山也、水也、树也,芦荡沙洲也,爱默生说得好:“精神乃自然之象征。”

  荒野不是一无所有,而是无中生有之地,荒野通常的定义是:自然法则统治下而不为人类活动干扰的一处地域。在美国自然文学中,则往往以“壮美”形容荒野。“韦伯斯特词典有‘壮美’一词的解释:崇高、尊贵、庄严;那种被宏伟之情所激起的敬畏之情”,也有学者引申壮美为近乎“悲壮”之美,“带有痛苦的思绪比通常意义上的欢乐要有力得多”(程虹著《寻归荒野》47页)。查《周易》,十四卦为《大有》“应乎天时而行,是以元亨”,元亨,大亨通也。三十四卦为《大壮》“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大者,壮也”。壮美、悲壮、大有、大壮,应乎天时,人易而得之,有天地之情,得“亨通”、“正大”,利贞而吉。君不见,中西文化于源头处,相通相接,相得益彰。

  大地之门,在崇明沙岛则是沙之门,应于天,存于地,野草发生,五谷结实,保有根,保有种,其门无处不在无所不往,揽风雨,纳冰雪,藏野种,农人履之,鸡狗践之,进门出门,其乐如何!自今,水泥丛林的城市正向着农村田野扩展,混凝土搅拌机以粉碎自然为乐,大地水泥化,人心水泥化,大地纷纷退隐。大地之门只有在尚未拍卖开发的荒野,依然开启着。读者诸君啊,让我们一起默诵梭罗的话:“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护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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