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破烂》(5)

　　王正民在台灯下伏案抄写，用情专注，背后的妻子说什么他仿佛没有听到。这样习惯了，心里想自己的事，让她痛快地说去吧，顶多下意识地“嗯”一声，以示洗耳恭听。男人要干点独立的事情，不能按女人的思路循规蹈矩，不冲出埋怨的枪林弹雨，就只好在枪林弹雨面前倒下和投降。

　　刘芬喋喋不休：“我跟你说过几回了，我徒弟张燕她爱人小杜，以前没有正式工作，就收瓶子往酒厂卖，现在干大了，发了，挣老钱了。他说让你也干这一行，帮你……虽说不太体面，挣钱就行呗！现在清高也没用，有钱才是大爷……”

　　夜深了，刘芬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屋里没有了任何声音，安静极了，似乎能听到王正民的笔在稿纸上窸窣的游走声。

　　他喜欢这样的状态，从中享受着创作带给他的快乐。可他无法超脱，也超脱不了；文华的学费怎么办？以后干什么？现实的沉重叩问，无时不尖锐地撞击着他的心……他知道不能再写了，也写不下去了！解决生活问题成了当务之急，迫在眉睫！只是不忍心让写完的剧本半途而废，一定抓紧时间先把它抄完再说。

　　……王正民伏案写着，窗外天渐渐亮了，卧室里开始清晰起来。

　　他写字台左边是个立柜，旁边还有两个箱子；右侧是书架。靠窗的墙上挂着一帧考究的条幅，大字庄重：“聪明正直” ；落款一行小字：“正民书泰山一碑文。”

　　去过泰山，那么多炫耀夺目的名人石刻并没有给王正民留下深刻印象，却是路边一个不起眼的根本算不上碑的低矮石柱让他驻足良久。上面的“聪明正直”四个字与情怀共鸣，让他欣赏不已，回来后把它写了挂在墙上，成了座右铭。

　　王正民不停书写的背影不动了，笔掷到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仰头长舒了一口气。

　　床上的刘芬醒了，惺忪地望着丈夫：“你一宿没睡？”

　　王正民站起来，转过身子，解脱地说：“全抄完了！”说着慵懒地抬起两个胳膊用力伸腰……他身体还没等完全舒展，眼睛一黑失去了知觉……王正民向下倒去，显现出桌子上很厚一摞完成的稿纸。

　　刘芬惊叫着急起：“咋的啦？咋的啦？”

　　王正民倒在了地上，刘芬惊慌失措地扑到跟前……

　　2.“我什么都能干”

　　王正民躺在简陋的厂医院病房里打着点滴。屋里没有别的患者，其他床空着。他的两个要好的同事李金和陈龙坐在旁边的床上陪着聊天。

　　刘芬显然已经松了一口气，但仍然心有余悸地说：“那一会儿，把我吓死了！告诉文华：快去给你李大爷打电话！”

　　李金比王正民大几岁，有些发福，看上去和气宽厚。他说：“我刚点完豆腐脑。陈龙打了一夜麻将，早晨上我那儿喝豆腐脑去，正好我们俩就一块过来了。”

　　王正民始终笑着，很轻松的样子：“没事！当时晕过去一会儿就过来了……歇歇就好了。”

　　刘芬：“大夫说疲劳过度，低血糖。”

　　王正民说：“我在东区租房的时候煤烟中过一次毒，在清醒的状态下没有知觉地倒在了地上，还拉了一裤子……我发现，休克倒下和煤烟中毒倒地的感觉是一样的。当时两眼一黑，你的身体就像一片羽毛、一缕轻烟，飘飘然，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没有任何痛苦，感觉很美妙！”

　　大家笑。

　　王正民补充说：“醒过来可就难受了……”

　　“王哥你的剧本还没写完？”岁数小些、样子精明强干的陈龙问。

　　“写完了……得把它抄出来，太费时间。打算给省电视剧中心寄去。希望也不大，但我不会死心……”

　　陈龙笑问：“还写吗？”

　　刘芬惊愕不恭地：“哼！还写？……”

　　两个同事理解地笑着。

　　王正民无奈地说：“暂时不写了！马克思说，人必须有了衣食住，才能从事其他事情。唉……人如果就为了吃饭、就为了活着而奔波，想想真是很悲哀。”

　　李金说：“我始终不同意你写东西，没用，根本不行。前些年自学，你贴得满屋都是纸条子，文凭也下来了，又能咋样？我说过好几次，让你自学中医，你不信。凭你的钻劲和这些年的工夫，现在学成了！……穿个白大褂，把把脉，弄几个偏方，那——可挣钱了！”

　　王正民玩笑说：“人家鲁迅都弃医从文了，我怎么能弃文从医呢？啊？哈哈……”笑后王正民无奈地叨唠：“干点啥呢？蹬倒骑驴也挣不了多少钱。”

　　陈龙悲观地说：“有啥干的？下岗失业的太多了，都大眼瞪小眼呢……听说城西桥头晚上都有劫道的了！就要十块钱，多了不要，你给他二十他再找给你十块……”

　　王正民：“扯淡。”

　　陈龙：“真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听说劫了一个我们厂的人，没钱。问哪的？说松纺的。打劫的踹一脚说，走吧！”

　　大家笑。李金说：“真能编。”

　　王正民：“歪门邪道那都不是正经人干的。挣多挣少不说，我觉得干啥都能吃碗饭。”

　　李金说：“干啥都是开头难，上路就好了。我刚开豆腐脑小吃店的时候也是上火，现在不也行了吗？雇了服务员，也算当老板了。做大买卖你得有路子，有能耐，有本钱。咱们就得小打小闹，有活就干，给钱就行。”说着向陈龙一笑，“咱不像人家陈龙，准备搞国际贸易，跟人家到俄罗斯哈巴去做买卖……”

　　王正民问：“干啥啊？”

　　陈龙笑笑：“跟他们去卖服装。”

　　“你原来在饭店找的那个活不是挺好吗？”王正民问。

　　陈龙：“给人家打工和自己干是两回事。哎，王哥要不我给你说说，上我干的那个饭店去干吧？”

　　王正民沉默了一下，眼睛发亮：“行啊！别说这真是个路子，弄好了我将来也像李哥似的开个小饭店。”

　　李金：“开饭店有挣钱的，也有赔钱的。”

　　他们三个人都是松江纺织印染厂一个班上的，合得来，对脾气，大事小情都互相来往，处得像朋友一样。下岗后，王正民在家待了一阵后蹬了倒骑驴；李金稳重，开了豆腐脑小吃店；陈龙没有固定干什么，年轻气盛，心存高远。

　　刘芬动了一下点滴管，对李金和陈龙磨叨：“要是家里没啥事，咱蹬个倒骑驴、或打个更啥的也能混得过去，可现在孩子要上大学了，你不干点大事能行吗？我徒弟的爱人小杜是收瓶子的，挺挣钱！我让他干，还不知道他想不想干呢。”

　　李金对王正民说：“也是个路子！考察考察，要琢磨行的话就干……没有本钱我帮你。”

　　王正民不置可否。

　　王正民不太想收瓶子，但也不是不能干，他还是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的可能。

　　第二天他去了陈龙干过的那个饭店。本来陈龙说跟他一起去的，可临时有事去不了，让他自己去，告诉他找老板娘就行。王正民兴致很高，想得也美：服务员好干，不累，就是忙活些；还供吃，省了家里的饭；而且他不可能死心塌地就为了当服务员，心想将来说不定也像李金那样开个小饭店。这样想来，当服务员就成了权宜之计，是为了实习，或属于卧底学艺……等对这一行熟悉了有经验了，很可能东山再起！可他出师不利，第一天就闹了个让他懊丧半生的笑话。

　　这是一家不算小的普通饭店，生意很火。老板娘是个时尚的中年妇女，王正民去时她正威仪干练地在大堂里指手画脚，被她调遣的服务员们来来往往忙碌着……王正民生涩地走到跟前，老板娘主动热情地笑着问：“您好！几位？”临近饭口，已开始有顾客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