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重点推荐 >> 正文

《蝌蚪》(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5: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有一天夜里,我梦到徐未了。梦境很含糊,我伏在徐未背上,只有阴茎那里是热乎的,恍惚中我突然尿意汹涌。奇怪的是,我被这尿憋得似乎要浮上半空了,却怎么也无力让自己醒来,把它排泄掉。于是,我就只有把它尿在床上了。我很惊讶,自己怎么会这么懒,明明被尿憋着了,却不愿爬起来?我昏昏沉沉地想,这大约是和我的身体有关吧,我是个病号呢,虚弱得很。一这么想,我的胸口就好像拉风箱一样地起伏,让我喘不上气来。然后,我睡着了。即使睡着了,我都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气流所激荡。那真是奇异的一次睡眠,我睡得半梦半醒,却又无比深沉。

  这就是我第一次梦遗的情景。我的这第一次,完成在电厂职工医院的病床上了。

  徐未在第二天的早晨准时到来了。她在走廊里和护士打招呼。一听到她的声音,我的脸就陡然滚烫。我有些无端的羞涩,有些无端的甜蜜。徐未在这天早晨,不但拎了我家的铝饭盒,而且还带来了一副石头眼镜。眼镜是郭有持的,镜片是很大的两块茶色石头,圆坨坨的形状,沉甸甸的分量,据说价值不菲,只是戴在脸上,俨然一个瞎子。

  徐未把这副眼镜戴在了我的脸上。这真是个好主意,我的眼睛终于可以张开了。我小心翼翼地掀起自己的眼皮,看到的首先是徐未近在咫尺的脸。她是茶色的,是凉爽的。我躲在镜片后面,就有了庇护,让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凝视这个女人。之前,对于徐未的容貌,我是没有十分注意过的。当我自觉地去观察她时,我认为,徐未很漂亮,起码年轻时肯定漂亮过。她有些胖,脸盘挺大,并且,上面依然残留着被赵群副厂长殴打后的痕迹。但是这些在我眼里,都挺美的。

  镜片那面的徐未也在端详我。她鼓励我道:

  “卡子,试一试,你试一试,把眼睛睁开。”

  我的嘴角不禁咧出笑来。这时,郭有持的脸也凑进了我的视野。他的眉毛向两侧掉下去,鼻子向左,嘴唇向右,分明就是一个难度极高的鬼脸。我的心情立刻被破坏了。同时,我的腹腔发出一声强烈的轰鸣,正式宣布我已经克服了对于光明的厌恶——我饿了。

  我被放在轮椅里推出了病房。徐未推着我,这正合我意。郭有持也不甘寂寞,也装模作样地坐在轮椅里,让一个护士跟着推了出来。我们来到医院的花坛前。这真是十里店难得的一个好去处,花团锦簇,麻雀聚集在树上欢唱,让人宛如置身在色调浓郁的年画之中。我不免又有憧憬,将自己虚构成一个脸蛋红扑扑的祖国的花朵,身处一幅喜气洋洋的画面中,下面是一行美术字: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徐未也蹲在画里,蹲在我面前,喂我吃面条。我的肚子始终在叫,轰轰隆隆的,那是饥饿被迫发出的最后吼声。其实我多想一把夺过那只铝饭盒,仰起脖子,把那些烂糊的面条倾倒进嘴巴里。但是,我克制住了自己激烈的食欲。我宁可享受着徐未谨小慎微地喂食。我觉得,那过程同样地令我甘之如饴。

  我们终于可以出院了。郭有持的手下开来一辆面包车,但是他拒绝坐上去,仿佛乘车是一种亵渎性的行为。郭有持一手搂着徐未的腰,一手捏着我的手,从医院里出来,走上十里店的街头。

  我们三个人,模样实在是怪异:郭有持的腰板被那一枪打得变了形,尽管他努力昂首挺胸,但肚皮依然瘪瘪地缩了进去,把背向后顶出一截,像一把行进着的镰刀;徐未脸上的青肿尚未消退,而且,公然和我们父子勾肩搭背,对于她,显然还有心理上的障碍,所以,她难免仪态尴尬,神情犹疑;而我,戴着一副大而无当的石头镜,像个小瞎子,过量脱水的身体,又像一根干瘪的茄子。

  十里店街上的人,对我们当然要刮目相看。他们远远地遥望着这三个示威一般的疑难杂症患者,想认真地看,又缺乏足够的勇气。他们的目光像一只只长长的鸟喙,惶惑地啄在我们身上,偷窥着郭有持率领着我们招摇过市。我却有些从未有过的坦然,纵然眼泪在石头镜后纵横,但我却觉得自己一瞬间变得从容。因为,除了留下些脑震荡的后遗症,除了就此迎风落泪,更可宝贵的是,无论如何,我还学会了以一根阴茎的温度,来衡量活着与死去。

  十

  从医院里归来,我的家却焕然一新了。

  我在我家门口,看到一块花花绿绿的布垫子。我不知道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只觉得它是一个障碍。我想跳跃着,蹦进我的家。徐未却率先做出了示范。她把自己的脚踩在上面,来回蹭一蹭,然后才进了门。这样,我才明白了这块花垫子的用途,也把脚踩上去蹭。我发现它里面塞着棉花,踩上去脚感不错。进到家里,映入我眼帘的,首先是那块白纱,它横亘在我家的小床与大床之间,显然,也是一个障碍。这块白纱的用途是什么呢?我似懂非懂,却又有些深解其意。

  不用说,这些障碍都是徐未设置的。

  我突然就很伤心,觉得那块花垫子和那块白纱,对于我,就是一种拒绝的态度,它们要把我隔绝出去,然后在里面上演其他的风光。

  我的家变得陌生了,我心里非常难受。可是我没有流出眼泪,我的眼泪已经在医院里流光了。我一言不发地找出我的书包,背起来向外走。在我的心里,已经把自己幻想成背着行囊去流浪的姿态了。

  徐未在我身后说:“你去哪儿呀,卡子?”

  我对徐未产生出一些怨怼,闷头说了声:

  “学校。”

  徐未说:“哎呀你急什么嘛!”

  郭有持嘻嘻哈哈地笑着说:

  “你别管他,他也是咱十里店的一条怪虫虫。”

  这个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即使我赶到学校,恐怕屁股都坐不稳又得回来。可是我依然出了门,蔫头耷脑地走上十里店街头,仿佛一条怪虫虫似的蠕动着。我有些受伤的感觉,有些自惭形秽,对自己,也有一些同情和怜悯。我感到了空前的孤独,一下子想念起了我妈。她在哪儿呢?尽管毫无依据,我却乐于一厢情愿地认定,改弦更张后的我妈,现在必定过着与十里店迥然不同的日子,不管那日子是什么,都一定是好日子。因为,在我心里,只要是与十里店迥然的东西,就都是好东西。正好比,只要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一定要反对,敌人反对的我们就一定要拥护。

  走到学校门口时,果然已经放学了。我的同学们从学校里出来,像洪水一样地淹没了我。我向校门里走,挤在他们中间逆流而上。这样两种不同方向的行进,很快就把我孤立了出来。大家逐渐自觉地给我让开了一条通道,对我侧目而视。于是,我的孤独,我的自卑,都被无端地放大了。我又走成了一个被人夹道欢迎着的大人物,而这样被夹着走的滋味,你们难以知道。

  尽管我的眼眶已经干枯,但是我感觉自己依然是在强忍着泪水。我走进了校门,转到了教学楼的背面。我本来是想找个没人的角落歇口气的,却一眼看到了唐宋。

  唐宋夹着一沓本子。他很瘦,面孔白皙,头发蓬松,在我看来,有种英俊的憔悴之美。唐宋看到我,先是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摆子,接着脸上就有些惊讶。他说:

  “郭卡,怎么是你呀?你出院啦?好彻底没有?”

  唐宋的问候令我一下子委屈万分。我都不知道,我居然又流出了眼泪,直到泪水流进了嘴里,我才羞愧地用袖子抹去了它们。对于我的眼泪,唐宋似乎并不觉得奇怪。他只是斜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然后,他伸出手在我头上摸了摸。我感觉到了,这只手就长在他被打断的那条胳膊上,因为,它有些僵硬。唐宋说:

  “来吧,到我屋里去,我还有件东西要给你呢。”

  我立刻好奇起来。同时,我胡思乱想的老毛病又开始发作。我想,唐宋不会是要对我打击报复吧?把我诱骗进去,然后咔嚓一声,搞断我的胳膊?所以进到唐宋的小屋后,当他弯腰在床下寻找时,我不由得感到了紧张,怕他也摸出一根胳膊粗细的大棒子。当然,这只能是我的遐想。被唐宋从床下摸出来的,是这样一个装置:它是一块木板,下面用两根铁棍固定着四个滚轴。这种东西我是不稀奇的,十里店街头到处都是,像我这么大的男孩,几乎人手一辆。他们叫它滑轮车。

  唐宋把这辆滑轮车举在我眼前,翻来覆去地看一看,自言自语道:

  “做得蛮结实的,站上去一个胖子也没问题,嗯,也散不了架!”

  “你送我的?”

  我很迟疑,感到不可理解。

  “不,不是我,”唐宋说,“是赵挥发,是他委托我转交给你的。”

  我更加疑惑了,为什么是赵挥发呢?

  唐宋说:“赵挥发已经转学了,所以,他不能亲自给你。”

  我吃了一惊,问道:

  “他转学了呀,转到哪儿去了呢?”

  唐宋说:“大概是去兰城了吧,他爸爸调动了工作,他就跟着走了。”

  原来,在我们住院期间,赵群副厂长调往了兰城。他去兰城电力技校做校长了。那里曾经是我妈的母校,培养着像我妈一样与郭有持在本质上对立着的人。想必,在那里,赵群副厂长那“专属民国”一般的嗓音,一定会大有作为的——学校毕竟是个更适合发言的地方吧?

  我把那辆滑轮车接在手里,像是接过了烈士的枪。这是我生命中收到的第一个馈赠,那分量,难免就会重若千钧。同时,我又有些恍惚。我的身体依然孱弱,如此复杂的事情摆在眼前,一下子就有些吃不消。

  唐宋在我发愣的时候去食堂打来了饭。他的屋里只有一张桌子,和我们的课桌一模一样,上面堆着我们的作业本,还有粉笔盒、墨水瓶。唐宋把打来的饭放在桌子上,邀请我与他共进午餐。我当然是受宠若惊了。我觉得,坐在这样一张桌子前吃饭,就是一种荣誉啊。

  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那顿饭的内容。它们分别是四个馒头,一碗白菜炒粉条。被我记下的,还有唐宋的一番话。那时唐宋被馒头噎住了,举起一只大搪瓷缸子很痛快地喝了一通,然后他对我说:

  “郭卡,你还小,大人们的事情,和你没什么关系的。”

  说完,他沉思起来,在我以为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时候,他又说道:

  “郭卡,你也不算很小了,有些事情,也该懂得了。”

  他又说我小,又说我不小,这种自相矛盾的话,实在不像一个语文老师该说的,所以,就格外被我牢记在心了。

  吃完饭后,唐宋就让我回家了。他说:

  “你多休息几天,身体好了再来上学吧。”

  唐宋说:“你看你长得多快,才几天,又长了一截!”

  我觉得唐宋的这句话也是在形容一条虫子,长啊长的,可不就是条愚蠢倔强的怪虫虫吗?

  我夹着那辆滑轮车回家去。一路上我仔细地研究它。我想,这辆车一定被赵挥发玩了很久,因为那块木板已经被磨得光滑无比,栉风沐雨,发出油亮的红光;四只轮子也熠熠生辉,轻轻一碰,就旋转不已。说实话,我并不是非常渴望拥有这么一辆滑轮车,我无法想象自己也能够乘着它驶入正常的童年,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呼啸着茁壮成长。我已经习惯了虫子般的缓慢,习惯了沉默寡言。

  如果我也去滑翔,我首先需要克服的,并不是速度,并不是风,而是巨大的羞怯。

  郭有持正在家里宴请他的朋友们。黑脸的王飞来了,喝了酒的脸显得更加地黑,像一块亮晶晶的炭。那个穿着军装的胖子,就是赢了我家房子的人武部部长李响,这也是十里店的一个名人,狭长的眼睛像一只闭眼的乌龟。郭有持和这些人抱作一团,逼走一个“专属民国”的赵群副厂长,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在弹冠相庆,碟碟碗碗地摆了一桌。我站在门口,一边在那块花垫子上蹭脚,一边想,和他们这种乌烟瘴气的吃喝相比,唐宋老师趴在课桌上的一日三餐显得多么伟大啊。

  徐未在忙前忙后,她端着一盘粉条炒肉从小厨房出来,和我撞了个正着。徐未一眼就看到了我夹着的东西,神色在一瞬间凝固住。对于那辆光彩熠熠的滑轮车,徐未显然并不陌生。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下一页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