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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5: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我在第二天去医院探望郭有持。进到电厂职工医院的大门,我就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花坛前,楼道里,到处都是些面目可憎的人。这些人是很容易和患者以及患者家属们区别开的。他们要么脑袋锃亮,要么乱发蓬生,即使身边有椅子,有水泥凳,他们也拒绝坐上去,而是膝盖分得宽宽地,蹲上去。十里店范围内所有的歹徒,仿佛听到了集结号,一夜之间都集合在电厂职工医院了。他们占领了电厂职工医院,让求诊者望而却步。

  郭有持在十里店翻云覆雨,最初是单枪匹马,所以才经常会被搞得血糊糊,只有通过将尚在襁褓之中的我搂抱一番,来安慰自己一颗凄凉的心。随着坚持不懈地苦斗,他终于在十里店树立起了权威,手下追随者云集,大有一呼百应的派头。如今,郭镰刀遭到重创,他们就蜂拥而至。

  乌云从电厂职工医院的上空弥漫开,很快就笼罩了整个十里店,连安分守己者,也感到了气氛的严峻。十里店街头,突然人烟稀少起来。总在街头厮混的那部分人,如今都麇集在了电厂职工医院;安居乐业的那部分人,预感到暴风雨将至,也尽量避免将自己暴露在危机四伏的街头。

  大家都在等待,猜测被打爆了肚皮的郭有持将如何反攻倒算。

  郭有持很有耐心。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吃着香蕉( 大夫只允许他吃这一样水果 ),打着点滴,指挥若定。他的几个心腹缜密地分析着事情的前因后果。于是,我的那篇作文成为了众矢之的。它就是一根导火线呀,是它,泄露了黑夜的秘密,激怒了赵群副厂长。我的作文本被郭有持索去,他们传阅着我的作文本,看得眉飞色舞,看得笑逐颜开。郭有持并不迁怒于我,我去看他,他除了冲我做鬼脸,还和颜悦色地剥香蕉给我吃。这有些出乎我的预料。我甚至以为,郭有持会让这件事情烟消云散呢——阴茎软了,还会再勃起,肚皮破了,缝起来就好。

  当然,这显然是荒谬。第一个为郭有持肚皮付出代价的,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唐宋。年轻的唐宋突然有一天就不来给我们上课了,再来的时候,胳膊就吊在了绷带里。

  唐宋一如既往地站在讲台上,清清嗓子,开始给我们讲课。他甚至都没有额外地多看我一眼。我却如坐针毡。唐宋老师越平静,我越难受。我多想被他叫起来,罚站,面壁,甚至拉到无人之处痛下杀手,咔嚓一声,也搞断我的一条胳膊!但是,没有,什么惩罚都没有。唐宋的目光从我们每个人的头上扫视过去,同样也经过我的头顶,却没有任何意味深长地停顿。我却哭了。我觉得,这是个多好的人啊,是个多好的老师,他不但能告诉我们,“注意力不集中,是一个学生的大忌”,“作业,就是你们回家后的工作”,还能够在蒙受了不白之冤后安之若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顶多留下个见到陌生人闪出便觳觫不已的疑难杂症。这和郭有持的境界,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我认为,这就是知识的力量,是教养的力量,知识和教养,也能够让一个人显得庄严,即使他在肉体上,可以随随便便就被人打断一条胳膊。

  我觉得,唐宋老师在我心目中一下子高大了起来。

  唐宋老师替人受过,我的同学赵挥发突然也不来上学了。看到他的座位空在那里,我的心就攫紧。我并不喜欢这个废话连篇的家伙。但是,我也绝对不希望他遭到不幸。我的同学们对我默默地谴责着。他们的老师断了条胳膊,他们的一个伙伴如今也令人堪忧,这一切的原因,他们是明白的。他们都是电厂的子弟,郭有持的爱恨情仇,就是他们童年最熟悉的传奇故事。他们都过早地成熟了。生活在十里店,生活在郭有持的传说中,他们过早地告别了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的童话,一个个向着锐利的方向成长着,为日后埋下无尽的病根。这样的后果是:整个十里店,在其后的若干年,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大学。我也过早地成熟了。我妈对我说了:

  “你得学习学习再学习,那样,你才能跑出去,离开十里店。”

  我的同学们颟顸懵懂、马马虎虎地读书生活,我却在角落里奋发图强,这就是一个阴险的样子。我觉得我和大家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也越来越孤独。我感到屈辱,感到自己有些为人类所不齿。

  我决定不再去医院看望郭有持。最后一次去医院,我得知郭有持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危险了。那时电厂职工医院的病床突然紧张起来,几个伤势严重的病人被送了进来。他们有断了胳膊腿的,有脑袋开花、白生生裸露出脑壳的。他们被刻意安排在郭有持病房的旁边。我偷窥了一下,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们就是那天清晨闯入我家小屋的那几个侵略者,如今,被郭有持的手下一网打尽,送进来和郭有持做伴儿了。他们也真是尽到了做伴儿的义务,在复原期间,扎着绷带,吊着液体,将郭有持团团围定,陪他打扑克。

  那把造成郭有持皮开肉绽的土枪也被缴获了。我去看郭有持,他从枕头下摸出了这把枪。郭有持用枪虚拟地瞄准我,脸上又是一个古怪相。我怀疑,那打在郭有持肚皮上的一枪,是不是辗转着打坏了他面部的某根神经呢?要不,他怎么会突然这么乐于对我做鬼脸?他一做鬼脸,就显得慈祥,可是把慈祥和郭有持挂起钩,除了神经被打坏,我是没法相信的。郭有持让我将这把枪带回去。我就接在手里,塞进我的书包,再一次肩膀塌陷,身板歪斜。

  我背着这把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不免又浮想联翩了。我幻想,现在被我肩负着的,就是暴力与血腥,难怪我负重如斯,这把沉甸甸的枪被我背走了,暴力和血腥也就被我背走了,暴力和血腥被我背离了郭有持,他就会脱下狼皮,变成一只温顺的小羊。

  当然,这同样是荒谬。

  一天傍晚,我在家煮了碗面条,刚准备吃下去,就被郭有持的一个手下叫走了。

  “走走走,吃好的去,面条有啥吃头!”这个手下兴致勃勃地说。

  我被他稀里糊涂地带领着,上了生活区的一栋楼。

  我说过,电厂生活区是由一排排青砖砌成的平房构成的,散布的那几栋楼房,住的是电厂的领导们。所以,在上那栋楼的时候,我就预感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当我们进入到五层的一家时,我第一眼便看到了我的同学赵挥发。我是被带到赵挥发家来吃好吃的了。看到赵挥发安然无恙,既不缺胳膊,也不少腿,我的心里感到很安慰,有种如释重负之感。然后,我看到的是郭有持。他躺在一副担架上,身上庄严地覆盖着一条医院的被子,被子上面那枚发黑的红十字,就像是他肚皮上针脚彪悍的缝合疤痕。担架放在地上,郭有持的一个手下蹲在一旁,手里高高在上地举着个液体瓶,一根管子把液体输送进郭有持的手背里。

  六

  从小我的性格就有些木讷。发生在我眼前的那些事情,万花筒一般地别开生面,令我目不暇接。久而久之,我习惯了用一双木讷的眼睛去旁观它们。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已经习惯出人意料的局面。我的生活虽然忧伤孤独,却绝不枯燥乏味。我怎么会枯燥乏味呢?我的身边就是十里店的传奇人物郭有持,他无时无刻不在制造着咄咄怪事,比今天那些蹩脚的三流电视剧富有创意得多。所以,当我搞清楚,躺在担架里的郭有持,是要在赵群副厂长的家里扎下根来时,我也没有过多的震惊。当然,要说震惊,也轮不到我来震惊,最有资格感到震惊的,应该是赵群副厂长。

  赵群副厂长面如死灰,善于讲话的他,面对躺在担架上、好像奄奄一息的郭有持,却哑口无言。赵群副厂长并不是个缺少办法的人。我曾经见到过,有一次,他对着家属区里几个正在施工的工人挥了挥手,那几个工人,就立刻收拾了家伙走人。尽管我不知道那几个工人是什么来头,也搞不清他们施的是什么工,但是,赵群副厂长挥手的姿势,却令我佩服有加。我觉得这个人真的很神气,一挥手,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便会闻风而动,乖乖按照他的手势行事。他甚至都不需要使用他的语言,他只是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挥一挥手,就能够把自己的意图落在实处。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不简单,办法一定很多。

  但是,面对挂着吊瓶的郭有持,赵群副厂长却束手无策了。他大约设计过无数种可能,并且也准备了应对之策,但令他失算的是,郭有持并没有夹枪弄棍地杀将而来,而是被人抬到了他的家,并且担架、吊瓶,一个都不能少。

  郭有持实在是个很有表演天赋的人。他虚弱地半张着嘴,眼睛向上迷茫地翻着,艰难地说:

  “水水,给口水喝。”

  没有人响应他,大家都有些呆若木鸡。替他举着吊瓶的那个手下不干了,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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