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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5: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在没有上帝和天使护卫的行程中

  我就靠天边外的一片彩云活着

  我不能不把它画下来

  挂在床头

  ——赫塔·米勒《 我怕故我写 》

  第一部

  十里店

  

  十里店被山环抱着。它是去往兰城的必经之地,兰城电厂就建在这里,因此它和兰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气势磅礴的电流,通过蜘蛛丝一般错综复杂的电网,从这里输送进兰城,支撑起了兰城那种活色生香的风度。

  生活在十里店的那些日子,少年的我,经常会在夜晚游荡在黑暗的街边。这真的是奇怪,拥有着一座发电厂,十里店自己最初却总是黑暗着。那时它的夜晚漆黑一团,却有万丈的光芒从头顶奔涌而去。这种光芒的流逝,不是无声无息的,尤其在夜晚,电流滚滚而去的声音,就是一种沉闷的呼啸之声,嗡嗡地,响得人无限空虚。我徘徊在街边,在电流的蜂鸣声里浮想联翩。这个时候,我觉得十里店品格高尚,是到死丝方尽的春蚕,是成灰泪始干的蜡炬。所以,我就更加不能理解,这样一个具备着崇高美德的地方,怎么就会被郭有持这样的人把持。

  郭有持只是兰城电厂的一名普通工人。但就是他,一度却左右着十里店的日常秩序。我从记事起,就知道郭有持还有个名字,叫郭镰刀。我在电厂的幼儿园里哭闹,一个新来的小阿姨厌烦起来,过来拧我耳朵。其他阿姨就被吓到了,过来劝,说:

  “快松手!快松手、快松手啦!这是镰刀的儿子!”

  镰刀?郭有持的这个诨号是因何而来的呢?是他用镰刀砍过人吗?好像不太可能,郭有持善于使用的是菜刀。我见过他手持菜刀在十里店的街上追赶一个肥胖的男人。那男人出奇的肥胖,跑得却出奇的快,一阵风似的,就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精瘦利落的郭有持没追上人家,一回头,就看到了我。他走过来把手里的菜刀塞进我怀里,说:

  “拿回去拿回去,老子还要去打牌。”

  我把菜刀塞进书包里。一下子,我就觉得肩膀塌了下去,走路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了。

  后来有一次,郭有持在家里将这把菜刀亮了出来,这一次,他是用这把菜刀追我妈。此菜刀非彼菜刀,此菜刀不是用来切菜的,它不是我们家厨房的那把。此菜刀专属郭有持,是他的私有财产,被他打磨得寒光闪闪;刀背也没那么厚,只是薄薄的一片,拎在手里却重如磐石——它的重量来自郭有持,郭有持赋予了此把菜刀磐石般的重量。

  郭有持用它统治了十里店,如今又用来统治家庭。当时郭有持拎着菜刀追我妈,不是要砍我妈,是要我妈来砍他。他在外面和人打牌,一夜之间,把自己的房子输掉了。那房子其实也不完全是他的,是电厂的,只是被他长期霸占着,租出去坐收渔利,成为我们家一项稳定的收入来源。可是,郭有持把房子输给了十里店人武部的李响部长。我妈当然很绝望。

  今天想起来,我妈的绝望应该不止房子被输掉这一件事,她的绝望是累积起来的。

  我妈和郭有持之间并没有法律许可的关系,他们根本没有履行过婚姻登记,就那么住在了一起,就那么生下了我。这在上世纪八○年代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但对于郭有持,却是不足为奇的事。他不由分说,擅自就搬进了我妈的宿舍。我妈也是电厂的工人,有一天她下班回家,就看到郭有持已经撬开了她的房门,把自己的一堆破烂家什搬了进去。之前郭有持还是比较正规地追求过我妈,也去我妈的车间里找过我妈,也在我妈的门外抽过一地的烟头。但是,隐忍和徘徊,并不是郭有持善于的方式。最终,他还是采取了不正当的手段。而不正当的手段,实在总是那么有效。电厂的领导对这件事情无能为力。那个时候,领导都无能为力的事情,你说我妈能有什么办法?领导们只是想收回分给郭有持的房子:喏,其他双职工结婚后都要退掉一处房子的,你郭有持如今也结婚了,就也退一处吧?他们这样说,实际上是助长了郭有持的气焰,说明他们已经以组织的名义认可了郭有持的婚姻。即便这样,郭有持也不妥协。他不退房子,他说:

  “谁说我结婚了?结婚证呢?”

  他这样颠来倒去的,很让人有真理在握的感觉。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慢慢地,大家习惯了,他也习惯了。

  郭有持就是这样的人,什么时候都理直气壮,就像他时常做的那样:两根手指一弹菜刀,刀面就理直气壮地会当啷一响。他输了房子,我妈绝望,如果他还用菜刀砍我妈,那他就理屈。但是,他要我妈用菜刀砍他,他就理直气壮了。我亲眼看见的,郭有持“噌”的一下亮出菜刀。我妈立刻一声惊叫。她的这声叫,在我听来,都盖不住菜刀亮出时“噌”地那一声。那一声实在是太响亮了,我都以为郭有持终于要杀我妈了。我都几乎想冲上去,用自己的脑袋,或者脖子,去掩护我妈。但,郭有持却是要求我妈来砍他。他理直气壮地把菜刀强硬地塞过去。我妈倒像一个大错特错了的人,连连后退。这样就成了一个郭有持操刀追赶我妈的场面。我妈在房子里躲不过,只好落荒而逃。郭有持得理不让人的样子,追出电厂家属区,追到十里店街头,一直把我妈追到荒山上,消失在密集的输电塔群中。

  后来是我找到了我妈。

  我逡巡在黑暗的十里店,在嗡嗡作响的电流声中,辨别出一丝嘤嘤之声,那是我妈的啜泣。她蜷缩在一家寒酸的小旅馆的门洞里,看到我就像看到了自己的爹,一下子把头埋在了我的怀里。那时候我不过十一二岁吧,却真是觉得自己伟岸起来。我用手温柔地环抱着我妈的头,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不断地摩挲。我们母子俩的这个姿势没有维持很久。因为我很困。我在我妈身边坐下来,靠着她。头顶呼啸而过的电流声很快就把我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却是在家里了。我想,是我妈把我抱回来的吧?那时候我大概已经有一米五那么高了,我妈也不过一米六吧,她是怎么把我抱回去的呢?我张开眼睛,看到我妈的背影在光线里若有若无。她在照镜子,是在梳头吧,披散开的长发,边缘被太阳照出一圈浮动着的袅袅的光。

  那个时候是春天,我家的屋外不时有一两声鸟儿的啁啾。我妈很仔细地梳了头,还抹了面霜之类的东西。我们这个家,经年不散的是郭有持的气味、烟味、酒味、菜刀味,混合着,就是一种类似硫酸一般的凛冽味。但是在这个早晨,我妈抹在脸上的面霜,那种馥郁的芬芳,终于全面占领了空气。我妈在整理她的裙子。嘿!她穿了条裙子呀,苹果绿!她在系腰侧的拉链,腰很好看地侧向一边,系好了,又挺一挺胸,让裙子在身上服帖下来。我觉得,在春天里,在一片光明之中,在鸟儿的啁啾声里,看我妈的这番动作,有一种优雅和文明之美,让她看起来都好像是春天里一棵发芽的树了。

  那一天是我妈送我去上学的。我已经迟到了,我想我妈可能是陪我去向老师解释。我觉得这没必要。因为电厂附小的老师们都知道,我是镰刀的儿子。他们根本不会干涉我,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完全靠的是自觉。在路上我妈心平气和地告诉我,她决定离开十里店了。她说得很郑重,对我的态度也很平等,不像是做妈的跟儿子说话,像是对朋友那样地对我说:她要去找一个自己曾经的追求者,那人很有知识、很体面,在遥远的地方,一直等待着她。

  我被我妈的这番话鼓舞起来,也很为她的前景感到喜悦欣慰。

  “你也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让你离开这里。”我妈说,“你又不像妈妈,还有个地方可去,你得学习学习再学习,那样,你才能跑出去,离开十里店。”

  我妈说:“你也看到了,这地方实在不是个讲道理的地方,充满了你爸这样的人,到处都是歪风邪气。”

  接着我妈对我简单地回顾了一下她的历史,说她从兰城的电力技校毕业后,如何倒霉地分配到了这里,又如何被郭有持觊觎上;她曾经求助于组织,但最终还是落在了郭有持的手里。我妈下结论道:

  “其实,我在本质上就是和你爸对立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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