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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5: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令我恐惧的,不应该是徐未那女鬼般的造型。徐未受到凌辱的样子,只是让我感到痛心与不适;当然,更不应该是黑夜。我说过,我常常会在夜晚的十里店街头徘徊,伸手不见五指,我都从未有过畏惧,何况,电厂生活区还有着光芒四射的路灯。我走在路灯下,走在光明里,却突然紧张不安起来,这真是令人费解。并没有什么威胁到我,我却被自己的“费解”吓住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时长时短,我知道它是我的影子,却因此而感到惊讶——它怎么就能够是我的影子呢?这么一想,我突然便魂飞魄散了。因为,我分明感觉有另一条影子,挟着冷风,从身后向我袭击而来!

  我的确是遭到了袭击,这次不是幻想。

  那一下还真是狠毒,事后我弄清楚了,它来自一根胳膊粗细的大棒子。我的同学赵挥发,从身后一棒子抡到了我的后脑勺上。我的脑袋嗡的一下,身体所有的血液都冲上去,让我几乎是空翻了半周,一头栽倒在地,与自己的影子合而为一。赵挥发一直尾随着我,并且有备而来,随身携带了这么一根胳膊粗细的大棒子。

  这样说来,我的恐惧就不是没道理的了,我的苍老与厌倦,也不是仿佛的了。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大棒子的人,你会不感到恐惧吗?而恐惧的滋味,有时候就是苍老和厌倦的。

  感到恐惧的不单单是我。我大约是昏过去了,昏的时间大约还不算短。当我苏醒过来时,行凶的赵挥发依然站在我身边。那根大棒子的阴影,依然笼罩着我的脸。赵挥发偷袭得手后并没有迅速逃窜,是因为他意志坚强吗?当然不是,否则他也不会颤抖不已。那根作为凶器的大棒子,提在赵挥发的手里,就像是他延伸出的胳膊,就像是风中摇摆的柳条,在我面前晃来荡去。赵挥发是吓坏了,一击而中,后果却令他魂不守舍。赵挥发总是这么盲目和草率。但是这一次,他对我的憎恨却是有道理的。我的爹正在和他的爹较量,两把镰刀铿锵交错,滋啦啦迸着火花,我家的镰刀占据了上风,那么,他就有理由从我这儿找回来。父债子还,这还有什么可商量的。至于什么后果,那是我这种沉默寡言的孩子考虑的事情,口若悬河的赵挥发,自然是不会去琢磨的。

  也许我有点疼,但并不像赵挥发以为的那么疼。赵挥发一定是以为我快被他打死了,所以,他也在一瞬间迅速地苍老与厌倦了。

  我当然没有死。要打死一个人并不那么容易。从郭有持那里,我得到了这样一个启示:即使你浑身冰凉,即使你肚皮开花,只要你的阴茎还热乎着,那你就离死还有一段距离。

  我的阴茎凉了吗?我想应该没有。我只是感到很沉重,感到自己的脑袋正在变成一疙瘩木头。我依稀听到赵挥发在叫我:

  “郭卡?郭卡?郭卡郭卡?郭卡郭卡郭卡?”

  他叫得越来越让人心酸,语气是试探性的,带着忐忑的疑问,带着由衷的祈盼,越来越迫切,像一个亲人的呼唤。从此,我的同学赵挥发也留下了后遗症,一开口就是这么个腔调,可怜兮兮的,像是时刻被人奴役着似的。当时,我觉得无论如何,也要回答他一声,我不能让他这样贱兮兮地一直喊下去。不久之前,我们还有着一股子忍俊不禁的热乎劲儿呢。

  我调动起自己所有的积极性,再用自己所有的积极性去调动力气,终于发出了我的回应。我“唉”了一声,努力显得正常,努力显得婉转。大约是太努力了,这微弱的一声发出后,我便立刻感到天旋地转,再一次昏了过去。

  再次苏醒过来,我觉得自己好多了。赵挥发已经没了踪影,他得到了我的那声回应,想必应该暂时踏实了吧?能够让赵挥发踏实,我认为自己昏得其所。我用手去摸自己的后脑勺。出乎意料,我没摸到血。我只是摸到了一块隆起的大疙瘩。摸到这块疙瘩,我就摸到了疼。我在地上仰卧了许久,困惑地看着靛蓝色夜空中的繁星。随后,我慢慢地爬起来。我觉得自己挺坚强的。我又开始幻想了。脑袋我不去摸它,它就不会疼,所以,也妨碍不了我幻想。我懵懵地想,我是一场战斗后死里逃生的士兵,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回眸一望,残阳如血,遍地荒凉……

  我东摇西歪地回到了自家的小屋,进门后就扑倒在床上。

  这会儿,我哭了。

  我有点伤心,也有点神往。

  我趴在我的小床上,一边默默地哭,一边伸手去摸那把枪。它压在我的枕头下面,我摸到它了,觉得它蛇头虎尾的样子很可爱,也很可怜。它在我手里,既是一把枪,又不是一把枪了。它成为一个安慰我的道具。我不幻想用它去向着世界开火。我幻想它,被我高高举起,然后,举着枪的我,对着世界傲慢地宣布:为了胜利,向我开炮!这样,我的姿态才是高贵的——不是吗?我有枪,可是我举起我的枪管,骄傲地向你们敞开胸怀。

  矇眬之中,我觉得有人在温柔地下我的枪。我一下子就醒了。张开眼睛,我居然看到了徐未。起初我以为是我妈回来了,毕竟她们都是女人,都是孩子的妈。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几乎就要叫一声“妈”了。可是,这个念头刚一产生,我就感到头晕眼花。也是奇怪,我一头晕眼花,就认出了站在我床前的,是徐未。

  徐未的头发已经梳到后面去了,不然我也认不出她。她蹲在我的床前,正试图把我手里的枪拿走。我很困,整个人都有变成木头的趋势,那种迟钝、滞重之感,已经不仅仅局限在脑袋上了。徐未怎么又跑我们家来了?她的脸上布满了青紫不一的肿块,怎么还会像个妈妈一样地蹲在我的床前呢?这些,我都不去想它了。我软软地张开握枪的手,任由徐未把它抽走。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可是,我的眼泪却一直在流。

  八

  赵挥发的那一棒子把我送进了医院里。我苏醒过来,已经是七天后了。我的症状非常奇怪,除了持续的高烧,其他生命特征并无大碍。我可以进食,大小便也通畅。我只是不省人事。大夫们用尽了手段,也无法将我唤醒。还有,就是我一直在流泪。那大约不能算是哭,因为泪水不是经由我的意识制造出来的,它不由我控制,我毫无知觉。

  只有眼泪汩汩流淌。

  所以,在七天后苏醒过来时,我的眼睛却张不开了。我的眼皮被泪水泡肿了,软塌塌,沉甸甸,像是被糨糊黏住了一样。我闻到了郭有持的气味,那股凛冽的硫酸味,即使医院的消毒水都掩盖不住。我想我是和郭有持睡在一个病房里了。果不其然,我听到郭了有持的声音。他似乎就趴在我床头,迫在眉睫,一开口,首先是一股热烘烘的气流扑上我的脸:

  “醒了醒了!我看见他眼皮子在跳呢!”

  我被那股凛冽的气流呛得咳嗽起来。然后,我听到了徐未的声音,她在叫,在喜悦地叫:

  “大夫,大夫!”

  声音里竟然夹着哧哧的笑。

  我的意识恢复得相当猛烈,从昏迷到清醒,之间跟本没有过渡。所以,纷至沓来的意识让我头痛欲裂。徐未的喜悦和徐未哧哧的笑,这种妩媚的声音令我吃惊。我疼痛地想,她怎么还能发出这种妩媚的声音呢?在我的意识里,她依然正遭到残酷的殴打,那么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现实与记忆之间巨大的落差,让我的思维跌跌撞撞,几乎又要昏死过去。

  事后我了解到,那天夜里当我离开后,赵群副厂长就越发丧失了理智。他对徐未的身体充满了仇恨,他不是用巴掌,而是用拳头去痛击徐未的脸。与此同时,他的儿子赵挥发也从背后向我挥舞起了仇恨的大棒子。这对父子,在那天夜里都把愤怒投向了无辜者。罪魁祸首郭有持,反而安然无恙。他躺在担架里,隔岸观火。直到徐未彻底被打蒙了,像一口沙袋般地东摇西摆,郭有持才不失时机地煽风点火:

  “徐未啊,你还不跑吗,要被打死你才甘心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徐未立刻觉醒了,她拔腿就跑。赵群副厂长企图去拽徐未,却被黑脸王飞阻截了。王飞抱住他说:

  “哎呀呀呀赵——副厂长,你这是要闹闹闹出人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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