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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5: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我怎么能不孤独呢?你看,从生下来我就活在诡谲的气氛里,还在吃奶的时候,便时常看到郭有持血糊糊地冲进家门。那个时候,郭有持大约还没有奠定他在十里店的地位,尚且处在艰苦卓绝的奋斗阶段,所以,经常会被搞得血糊糊。这个经常被搞得血糊糊的男人,初为人父,也难免新鲜有趣。他也会逗弄自己的儿子,把儿子搂在怀里,把自己的一身鲜血,蹭在这块骨肉的脸和屁股上。我想,那个时候的郭有持,一身伤痛,满怀激烈,把他的儿子搂在胸口之上,大约就是他最大的安慰了吧;等我稍稍懂事,郭有持也在十里店扬名立万了,成为响当当的郭镰刀。他不会再将我抱在胸口之上了。非但他不抱,电厂幼儿园的阿姨都不抱,其他的孩子哭,阿姨们就抱将起来,既安抚,又恐吓,恐吓大于安抚地去处理。我哭,就没人管。阿姨们岂敢恐吓我?不能恐吓我,天经地义,她们当然也就没了安抚的积极性。这种状况愈演愈烈,等到我上小学了,干脆就成了没人搭理的孩子。同学们绕着我走,不小心碰了我一下,就大惊失色的样子。我迟到了,喊报告,老师居然装作听不到,我就自己走进教室坐下,众目睽睽的,老师居然装作看不到,好像我就是一团空气,来无影去无踪。那个时候,我的性格已经被塑造得内向羞涩了。渐渐地,大家也发现了。就有胆大妄为的男生故意骚扰我,把我在后面撞一下,或者经过我的座位时神奇地碰翻我的文具盒,然后你猜怎么着?他们立刻顿足捶胸,懊悔无比的样子,连连告饶道:

  “哎呀对不起啊对不起,郭卡我是无意的啊,你饶我一命!”

  遇到这样的状况,我能怎样呢?我只有把头垂下去,去幻想,去有力地幻想。我得不到安抚,也得不到恐吓,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莫须有的存在。我的温暖只来自我妈,可是,她也走了,我不孤独,简直就是奇迹。所以,如果郭有持能明白这一点,他就该原谅我写出的那篇作文。它是白日梦一般幻想的产物,更是一个孤独症患者疑难杂症的体现。

  在那篇名为《 记一件难忘的事 》的作文里,我详尽地再现了那天夜里我所目睹的一切:皎洁的月光,清丽的刀影,一个如儿童一般好奇地蹲下的女人……我觉得,这一部分不是我这篇作文的主题思想,我要在其上抒发更多的情感,就像我们课文里的黄山松,不过是作者抒发伟大情感的道具。我写了:

  我目睹的一切告诉了我,懦弱,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如果我们都像徐未阿姨一样的懦弱,那么,我们伟大的事业就会成为泡影;如果革命先烈们懦弱,那么,怎么会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刘胡兰,面对铡刀慷慨就义,永远应该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结果这篇作文却被广泛地误读了。奇文共赏之,他们不去正确地分析我的主题思想和中心内容,却断章取义,把热情全部放在了前一部分的描述之上。就是说,一叶障目,他们只看到了黄山松,却没有看到黄山松彰显的品格。这说明,不求甚解,甚至是比懦弱更可怕的事情。

  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这篇作文是怎么流传出去的。当然,最大的嫌疑犯应该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唐宋。他是这篇作文的第一个读者,因此,他后来理所当然地被郭有持打断了一条胳膊,一度吊着绷带坚持在讲台之上。但是,我敢肯定唐宋老师是蒙受了不白之冤。那篇作文交上去后,很快就又回到了我的手里,上面红红地批着一个“优”字,一点也让人看不出叵测的样子。当然,这并不足以证明唐宋老师的无辜。因为,仅从作文很快回到我手里这个事实,是什么也说明不了的。其后这篇作文一直就在我手里,一副被很好保密了的样子。结果它的内容还是散布了出去。说不清,道不明,这就足以让唐宋老师断一条胳膊了。更何况他还在这篇作文的后面,批了个红红的“优”字。

  我认为这篇作文引起的轩然大波,一定和我的同学赵挥发有关。赵挥发是徐未的儿子,是我们学校仅次于我的另一号怪异人物。我的怪异来自我爹郭有持,赵挥发的怪异来自他爹赵群。这么看来,所有儿子们的怪异,归根结底,都是来自爹的。但是,我们的怪异却截然不同。我怪异得沉默寡言,赵挥发怪异得废话连篇。赵挥发的废话真是多呀,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课,赵挥发就站起来振振有辞地表扬道:

  “老师啊,你讲得实在是好啊,实在是好,我很喜欢你和蔼的表情!”

  老师一下子倒无话可说了。老师无话可说,并不表示我们电厂子弟学校的气氛民主,只表示,老师对赵挥发的表扬无可奈何。因为,赵挥发的爹是赵群,赵群是电厂的副厂长。

  这样就不难理解了。老师的无可奈何不难理解,赵挥发同学的话多也不难理解。赵群副厂长就是个话多的人呢。每到傍晚的时候,电厂生活区的大喇叭便会准时播放,通常是这样开始的—— 一段振奋人心的进行曲后,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宣布:

  “职工同志们,下面,由赵群副厂长给大家讲话。”

  然后赵群副厂长沉着的嗓音便会响起。公允地说,赵群副厂长还是很会讲话的,逻辑清晰,字正腔圆,还真的不是很令人反感。后来我看到了一部老电影,《 早春二月 》,陡然发现,赵群副厂长的嗓音居然和大表演艺术家孙道临先生颇为神似,都是那种“专属民国”一般的腔调。电厂有主管生产的副厂长,有主管经营的副厂长,有主管工会和妇女的副厂长,赵群副厂长,就是主管讲话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在赵群副厂长的讲话声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我的大多数晚饭,是伴着赵群副厂长的语言咀嚼下去的。

  赵挥发秉承了他爹的优点,成为了一个口若悬河的人。就是他经常在我后面搞突然袭击,撞我一下,或者神奇地把我的文具盒碰翻在地,然后滔滔不绝地向我致歉。我之所以怀疑是他泄露了那篇作文的秘密,根据就在于此。我想,只有他会偷翻我的书包吧?本想搞些恶作剧,孰料,于不经意之间,骤然从我的作文本上看到了他妈妈的名字。我想,他一定是大吃一惊吧?

  本来,徐未在第二天拂晓就离开了我们家,她的这一夜,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秘密,她或许就会因此潜伏下来,依然住在楼上照顾赵家父子的吃喝拉撒,不会最终搞出鱼死网破的局面,干脆公然来照顾我们郭家父子的吃喝拉撒了。但是这些假设,都在赵挥发那不经意的一瞥之下烟消云散了。

  支持我这个判断的还有,有那么几天,赵挥发突然也像我一样,成为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怪异之人。他陡然停止了喧哗,还真是令大家无所适从。老师讲课讲到一半,都会狐疑地停顿住,静观他的学生赵挥发,直到确定,赵挥发同学并无发言之兴趣,才能继续把课讲下去。同学们也很压抑,交头接耳,气氛是风雨欲来的那个样子。赵挥发在这几天里,该是何等的煎熬呢?我想,只有我是能够设想的——如果有一天,我一反常态,语言突然汹涌而出,那一定就是我的痛苦时刻啊。

  随后,那几个带着枪的人就闯入了我的家。

  他们当然是赵群副厂长雇用来的。这显然是个下策。但赵群副厂长出此下策,显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数年后,我大约把这件事情搞清楚了。徐未和郭有持很早就恋爱过,而且似乎一直余情未了。郭有持跑了老婆,自然是有些沮丧的,去找旧日恋人,也是在情理之中的。在情理之中的还有,住在楼上的徐未当然会犹豫与彷徨,住在平房的郭有持当然会无理取闹,会喝酒,酒后难免软硬兼施,于是,就发生了那一夜的情形。这样我也就理解了,徐未那天夜里在菜刀前的迟疑,除了恐惧,怕是还真的掺杂着一些心驰神往吧?这真是个复杂的问题。

  本来一切也许只限于那一夜的煎熬。可是我的孤独成就了那篇作文,赵挥发同学的孤独,直接让一切大白于天下了。我也理解赵挥发,他如若不孤独,何来那么强烈的诉说欲,他终究是不能够克服自己奔涌的语言的,就像我们,终究无法克服孤独。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我那篇作文的内容就被扩散了出去。舆论终于汹涌澎湃地淹没了赵群副厂长。

  赵群副厂长也真是难,这不是一般的事,对方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事,一般的人,赵群副厂长叫去讲一通话就能解决掉。可是显然,他跟郭有持是没法讲这个话的。我想,赵群副厂长做出决定的那一刻,一定是想通了,跟一把镰刀对话,他只能选择另一种镰刀般弯曲的语言,这样,才能有效。尽管这种语言是赵群副厂长所不善于的,弧度太大,但是他无法让自己保持沉默。他就像他的儿子一样,已经习惯了讲话和发言,你让他闭嘴,就是对他的残忍。

  那段日子真是有预兆的。傍晚的时候,广播里没有了赵群副厂长讲话的声音,替代他的是相声新秀冯巩的相声。电厂生活区天空中的燕子,在冯巩的相声中焦急不安地盘旋着。终于,那天清晨天空还灰蒙蒙的时候,我家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几个彪形大汉闪身而入。

  我和郭有持从梦中惊醒,侵略者闯进了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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