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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5: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四

  若干年后,我爱上了一个叫庞安的姑娘,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陷入在彻底的顺从中。我想,如果那天清晨在我家的青砖小屋里,也有如庞安一样的姑娘存在,或者就会是另一个局面了:菜刀会掖回怀里,土枪会自动落地,歹徒们会长出雪白的翅膀……

  可是,那天清晨小屋里只有我和郭有持。

  我和郭有持,不约而同地分别在大床和小床上直起了身子,父子俩的脸,表情空前地一致。对于郭有持的长相,一般我是不愿加以描述的。我怕自己一开口,就是个不客观的态度。我并不是怕糟蹋郭有持,我是怕糟蹋我自己。因为,我们父子俩长得真的是像。郭有持的眼睛狭长,我的眼睛也狭长。郭有持的鼻子鹰钩,我的鼻子也鹰钩。甚至,郭有持皱起眉头时形成的那条深纹,在我的双眉之间也清晰可见。所以,我不愿拿郭有持的脸说事儿。何况,一个人的长相应该是无可厚非的吧,这是上帝管辖的事情,也说明不了什么。我想,那天清晨几名暴徒破门而入的一刹那,一定也是吃惊非小的。他们一定也会有瞬间地疑惑——这间屋子里,怎么居然会有两个郭有持呢?

  这几个家伙,也的确是利欲熏心,否则他们岂敢来找郭有持的麻烦?他们进门前的思想斗争,想必是非常激烈的。所以,他们也极有可能于紧张不安之中,错误地找错对象,在清晨灰白的恍惚光线下,把一个明显小郭有持一号的人当做了目标。

  果然也真的是这样。这几条大汉冲进来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居然都招呼在我身上。这也难怪。首先,我的小床距门近一些,我就难免首当其冲。其次,人在恐惧当中,也难免一厢情愿地把对手设计得渺小一些,他们不由自主就会选择一个小一号的郭有持。我明显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这几个家伙狂暴的杀气直逼而来,那种肆虐的恶意真的形成了一股气场,呼啦啦,令我汗毛奓立。

  郭有持在这个时刻跳了起来。

  显然,他也充分意识到了这几个家伙的盲目性,一眼就看出,他们就要不由自主地拿我下手了,指桑骂槐、敷衍了事地搞我一下,然后就迅速撤退。于是,只穿着一条三角裤衩的郭有持,当机立断,赤条条地从他的大床上跳了起来。这是本能吗?我不知道,事后我都会下意识地回避这个问题。郭有持在那一瞬间迸发出的舐犊情深,于我而言,实在是不愿深究,也不敢深究的。郭有持像堵枪眼的黄继光,像炸碉堡的董存瑞,慷慨激昂,舍生忘死,这样的评语,我是无论如何也难以作出的。

  轰的一声,一团白光,将跳起来还在半空之中运行的郭有持撂翻在地。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我都撞得人仰马翻,一头又栽回了被窝里。

  这威力巨大的打击,显然非菜刀之类的冷兵器可以达到,它来自一把土枪。后来这把枪被郭有持缴获了回来,一度压在我的枕头之下,成为我梦境之中骄傲的道具。它大约是用一把古老的猎枪加工而成的,枪管被锯得很短,枪托却依然硕大,油黑乌亮,有些蛇头虎尾的样子。

  郭有持被这把蛇头虎尾的土枪掀翻在地。我有瞬间的失忆,两只耳朵灌满了嗡嗡的蜂鸣声,仿佛十里店上空那些奔涌的电流全部贯穿进了我的身体。等我清醒过来,世界一片阒寂,安静得令人沉痛莫名。

  门外空洞无物。暴徒们踪影皆无。只有晨曦空虚的光挂在洞开的门框内。

  我恍若梦中,坐起来向地上观看。只见郭有持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肚皮上宛若盛开了一朵无比妖娆的花儿。

  哦,我的眼泪骤然涌出——我以为,我真的以为,他死了。他当然没有死。如果他在这一天死了,就会是一个死得其所的局面。我或者会在幻想中,把他埋葬在高岗上,把他埋葬在大路旁,将他的坟墓向着东方,将他的坟墓向着太阳。可是,他没有死。我爬过去,小心翼翼地观察。除了看到他皮开肉绽的肚子,我还看到了什么?噢,我还看到了他的阴茎。他的三角裤衩早已经宽绰变形,吊吊耷耷地形同虚设,如今他意外倒地,那裤衩更是也随之歪向一边。而且,他的阴茎居然是直挺挺的,和直挺挺的他,构成了一个笔直的直角。这也难怪,郭有持迎难而上的时刻,大约还处在晨勃的虚弱之中。

  在这个匪夷所思的清晨,我的行为也跟着匪夷所思起来。郭有持鲜艳如花的肚皮不能吸引我的眼球,我的眼球,紧紧地被他勃起的阴茎抓住了。我甚至用手把他的裤衩拨开了一些,让那根阴茎更加充分地挺立在我的视觉中。我看到了他的鬈曲的阴毛,看到了他收紧的阴囊。然后,我看到,这根阴茎徐徐萎缩,一点一点地,缓慢地,坍塌下去,阴囊,也随之展开,像打在锅里的荷包蛋,贴着地面,扩张开。

  恐惧大水一般地席卷而来。我感到了空前的绝望。我突然非常害怕郭有持就此死掉,在我眼前,眼睁睁地一点一点地瘫软,一点一点地,像水一样地渗进地缝里去。

  于是,后来就上演了十里店历史上令人记忆深刻的一幕。

  我背着郭有持出门,他光溜溜地趴在我的背上。我才十三岁,背得吃力那是当然的。我需要不时向上耸肩,把不断往下出溜的郭有持耸回原位。这样,我身上的衣服就跟着被蹭了起来。我感到我的后背很快就被郭有持的血濡湿了。但那血却是冰凉的,冰凉之中,郭有持的阴茎却微乎其微地温热着。它贴着我的腰,阴毛擦在我的皮肤上,有一种非常慈祥的感觉。我居然就这么去想了,我想,我不能让郭有持这残存的一丝温度也化为乌有。我一边弓着腰( 不如此不足以把郭有持有效地放在我背上 ),一边走,头都几乎要撞在地面上。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恳求着,你不要冷啊你不要冷。这个“你”,是指郭有持的阴茎。我恳求的是郭有持的阴茎,那是他身体上唯一温热的地方,于是,就成为了我唯一的盼望。

  我只有十三岁,性格内向而怯懦。我妈走了,除了郭有持,我举目无亲。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去向其他的人求助,想到了,也不敢或者不会去向谁求助。我只有向一根葆有温度的阴茎去恳求、去呼吁,让它怜惜我,不要让我孤零零地一无所依。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英明的。根本没有人会对我伸出援助之手。那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我从屋里出来时,生活区已经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张望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舌头都耷拉出来,口水都滴流出来,可就是没人来帮我一把。我走到了街上,立刻引起了轰动。群众们自发地排列在街道的两边,鸦雀无声地目送着我。十里店的人,甚至在那天早晨都改掉了搬弄是非的坏毛病。他们没有交头接耳,没有窃窃私语,只是安静地看着一把小镰刀,手脚并用地,像爬行一般地,背着一把老镰刀。

  人在艰难困苦中,心灵是容易被扭曲的,变得不那么客观。那天早晨,我埋着头,眼睛里看到的尽是十里店脚下的尘埃,鼻腔里嗅到的尽是清晨腥湿的雾气,心里,突然就充满了仇恨。我的仇恨是没有指向的,不针对张三,不针对李四,张三和李四,也没有义务来帮我背郭有持,郭有持阴茎的温度,与他们何干?何况,说不定郭有持还曾经用菜刀修理过他们。这是很有可能的,郭有持在十里店,基本上是天天修理人的,看哪个不顺眼,就当啷敲下刀背,修理哪个。如今,没人对他救死扶伤,也是天经地义的。这个逻辑,我是想得通的,道理,也是懂得的。可是,我就是仇恨,没有针对性地仇恨。我既懂道理,又仇恨,这两样东西就给了我力量。说老实话,我背郭有持背得并不是困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举步维艰当然是会有的,毕竟,我才十三岁,也就一米五那么高吧。但是,我不能夸大其词,把自己形容成一个绝地挣扎的少年。郭有持精瘦精瘦的,分量不能算重,况且,我还有懂道理和盲目仇恨这两件法宝。我不能虚构我的困境。

  可是,当我终于到达了电厂职工医院的大门前时,体力的确是达到了我那个年纪所能达到的极限。最后的二十米,郭有持基本上是被我拖着走了。他滑下去,让我再也弄不回背上,我只好任由他的脚像犁一样地犁在地上。而我自己,就像牛一样默默无语地拉着犁。最后十米,就有些连滚带爬了。我终于不再只向郭有持的阴茎呼吁,我突然放声大哭,向着已经近在咫尺的穿着白大褂的人们,恳切地呼救:

  “来帮帮我呀,来帮帮我!”

  五

  郭有持没有死。数不胜数的钢砂、铁钉,打在他肚子里,他都没有死。非但没有死,而且很快就活过来。我去看他,他躺在病床上,居然冲我做了个鬼脸。这真是非同小可。郭有持一般是不对我做什么鬼脸的,他目标明确地冲着我做鬼脸,就有种我难以适应的亲昵和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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