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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5: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水!听不见啊?渴死人算你们家的!”

  这家伙声若洪钟,可见是专门挑出来的。

  断喝之下,我的同学赵挥发受了惊,他倒退了半步。本来,从我进门那刻起,赵挥发就一直看着我。我看到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我知道赵挥发是想对我笑。因为,我也想对他笑。我们都有些情不自禁,有些窃喜,心情和整个房间凝重的局面不太相称。我们都忍着自己的笑意,彼此之间有种甜蜜的热乎劲儿。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被吼声惊破,可怜的赵挥发被现实一棒打醒,脸色大变。他的妈妈徐未,东张西望的,终于还是勉为其难地倒了杯水,放在了郭有持的旁边。我看到了,当徐未弯腰放下水杯的瞬间,她和郭有持的眼神有一个含意万千的交流。徐未的眼神有一些甜蜜的哀怨,像戏剧中的古代女子。我想,如果徐未此时可以开口,那么肯定会是一句韵味无穷的:冤——家——

  这母子俩不约而同表现出的那种古怪的甜蜜之感,真的是很不恰当。赵群副厂长的面部扭曲起来,无可抑制,都有些狰狞了。

  他呢喃一句:“郭有持……”

  郭有持回一句:“郭有持个屁!”

  赵群副厂长就只有打电话了。手一摸到电话,他似乎就平静了些。那个时候,家里有电话可是非同小可的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能给人以力量。因此,赵群副厂长一摸上电话,就镇定了。他是在给电厂公安处打电话。

  十里店是个特殊的地方,一般电厂内部的事情都由电厂自己解决,只要没弄出惊天血案,当地派出所是不会插手的,都交给电厂公安处来解决。所以,赵群副厂长才会有恃无恐,敢于唆使暴徒,用枪去打爆郭有持的肚皮。

  公安处的人很快就到了,一个电话,招之即来。

  这让赵群副厂长感到了欣慰。当楼下传来刺耳的警笛之声,赵群副厂长都有些眉开眼笑了。他点了支烟,还清了清嗓子,让我以为,他又要像在大喇叭里讲话那样地开口了。赵群副厂长有理由认为,电厂的公安处还是服从命令听指挥的,是一支拉得出、打得赢的队伍。所以,当黑脸的公安处处长王飞出现在面前时,赵群副厂长又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挥了挥手。他的手是由下往上挥的,一挥之间,便把躺在地上的郭有持捎带了进去,仿佛驱赶一只苍蝇,只需要挥这么一下,就能把郭有持扫地出门。同时,这一挥也是对王处长的一个指示,意思是,把他给我弄走!

  但是,赵群副厂长又失算了。

  黑脸的王飞一露脸,我就知道赵群副厂长难以得逞了。王飞是谁?他不但是电厂公安处的处长,还是郭有持的酒友、牌友兼战友。据说有一次,这两个人结伴去兰城赌博,在牌桌上与人发生了冲突,结果他们并肩作战,共同杀出一条血路,从此便一黑一白,结成了攻守同盟。在十里店,王飞与郭有持之间的关系可谓妇孺皆知。我很奇怪,赵群副厂长居然会对此毫不知晓。看来这还是个语言问题。赵群副厂长精通的是大喇叭里的语言,对于十里店暗流涌动的地下黑话,他是一窍不通啊。

  所以,黑脸的王飞就没有领会赵群副厂长挥手之间的精神。王飞有些结巴,他低头瞅着郭有持,让人费劲地说道:

  “咦,咦,咦,咦,咦?老郭你你不在医院待着,咋咋咋跑赵副厂长家来了?”

  郭有持无精打采地说:“王处,这你得问赵副厂长。”

  王飞就去问赵群副厂长:

  “咦,咦,咦,咦,咦?赵——副厂长,老郭咋就跑跑跑你家来了?”

  赵群副厂长一怔,手又挥起来,说:

  “我怎么知道?你把他给我弄出去!”

  这话不打紧,一说出来,就惹怒了郭有持。他腾的一下坐起来,一把掀了身上的被子,然后又嗷的一声仰天倒下。郭有持肚皮上的伤还没好,根本就坐不成,一坐,伤口必然撕裂。果然,他缠着纱布的肚皮就渗出血来。被子下的郭有持是光溜溜着的,要不他也露不出缠着纱布的肚子。他就是要把这肚子露出来,否则,不足以说明问题。郭有持手指颤抖着指住赵群副厂长,控诉道:

  “把我弄出去?你试试看!老子今天就在这儿扎根了,死也死你屋里!”

  说着,他一把揪了手背上的输液管,然后动手扯肚皮上的纱布。

  他的手下当然不让他得逞,手忙脚乱地去摁他,声音洪亮地吼:

  “郭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今天也不活了,我放火烧了这家!”

  王飞也不让他得逞,也凑上去摁,一边摁,一边仰脸问赵群副厂长:

  “咦,咦,咦,咦,咦?这到底咋咋咋回事呢?有啥事不可以通过组织来来来解决啊?”

  赵群副厂长既惊且怒,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拼命地抽烟,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也感到不可思议,什么是组织呢?把你王处长叫来,不就是组织行为吗?赵群副厂长一定觉得有什么地方被拧住了,卡壳了,他想不通自己怎么就陷进了这个泥潭里。

  王飞从赵群副厂长那里得不到答案,就去批评郭有持:

  “咦,咦,咦,咦,咦?老郭,你咋不不不上别人家,非得上上上赵——副厂长家闹事?你这是干扰厂领导的正常生生生活和休息!”

  郭有持像一条鱼似的在地上扑腾:

  “啥!我咋不跑到别人家?我差点丢了命,我儿子咋办?我家卡子几天吃不上饭了,我不来找领导我找谁?”

  这就说到我了。我不由吞了口唾沫,身子也挺了挺。我说过,我是耽于幻想的孩子。郭有持声情并茂的表演,让我身不由己地进入了角色。我把自己幻想成了放牛郎,幻想成了讨饭仔,总之是个苦大仇深的可怜人儿。

  王飞说:“有困难当当当,当然可以找领导,但是有啥啥要求你好好说,这样搞多多多不好!”

  郭有持说:“好好说?人家用枪跟我说,我说得过?我又不是铁皮做的,我又没穿防弹背心!”

  王飞说:“谁?谁谁谁用枪跟你说了?这事你得跟我说,我们公安处才才才管这事!”

  郭有持声嘶力竭地叫起来:“你问赵群!你问赵群!”

  王飞和郭有持说相声一样地说着,终于说出了高潮。郭有持对赵群副厂长直呼其名,使得气氛骤然被拔高,令在场的每个人都心惊胆战。

  赵群副厂长崩溃了。真是有苦说不出啊!他那么爱讲话,那么爱发言,有情绪,有意见,向来是畅所欲言的,如今怎么就被人扼住了喉咙?是谁在堵他的嘴?扫视一圈,他就找到了答案。赵群副厂长扑过去,揪起一个人的领子,左右开弓,就是一通耳光。打完一个回合,他自己都是有些不敢相信,甩着打疼了的巴掌,错愕地环视着诸人。

  被赵群副厂长打耳光的,是徐未。徐未的头被打得东摇西晃,停止下来,就是个女鬼的样子。她的头发全部甩在了前面,瀑布一样地遮挡住了她备受凌辱的容颜。

  七

  徐未被打成一个女鬼的造型,我的心就感到了痛苦。我突然就萌生出了负罪感。毫无理由,我就对整个世界充满了歉意。

  我悄悄溜了出去,我不想看下去了,谁知道这些男人女人还会干出什么令人发指的事情。我从赵挥发家出来,看到楼梯两侧挤满了人。一侧是身着警服的保卫干部们,一侧是奇装异服的流氓无赖们。这情形,猛一看会让人误解,以为他们是在对峙,是剑拔弩张,是针锋相对。其实不然,他们志同道合,都是来配合王处长和郭镰刀的群众演员。对此,我心明眼亮。我才十三岁,就觉得我把这个世界都看透了。

  我从他们中间走过去,像一个被夹道欢迎着的大人物。而一旦被这样夹着走,我就仿佛感觉到了苍老,仿佛感觉到了厌倦。这么说夸张吗?谁知道呢。总之,当我从楼洞里走出来时,仿佛的苍老和厌倦,令我感到了无端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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