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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蝌蚪》(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20日15:2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弋舟

  在王飞的掩护下,徐未顺利地逃出了虎口。这一回,当真是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了。她义无反顾地奔向我们家,一边跑,一边还整理着自己的容颜,把头发向后拢起,把脸上的血污擦干,就像当年那些投奔解放区的有志青年,一路上也是梳妆打扮着的。这当然是我的猜测,但大约和事实也相差不远。所以,我在丧失意识的最后一刻,看到的徐未,基本上还是像个妈妈一样的。但我无法对她表达我的好感了,赵挥发那一棒子终于让我不省人事。我被徐未送到了医院,她也是背着我去的,和那天我背着郭有持如出一辙。

  那时,郭有持刚从赵群副厂长家里凯旋。徐未夺路而逃,他当然就没有必要在赵群副厂长家扎根了。

  郭有持正躺在病房中沾沾自喜,突然看到自己的儿子也被送了进来,当然会大吃一惊。我的伤势非常隐蔽,猛一看,实在让人找不出哪里有了毛病。这就更令郭有持费解。他用手揪我耳朵,拧我鼻子,实在弄不醒我,不免也紧张起来,而他表达紧张的方式,就是发起火来,暴跳如雷地恫吓大夫。后来大夫们终于搞清楚,原来是我的后脑勺遭到了重击,所以才导致昏迷不醒。但是,是什么导致了我泪流不止,大夫们却百思不得其解。我的眼泪如此丰沛,在郭有持的谩骂中,大夫们试图用棉球塞住我的眼角。但那无疑是螳臂挡车。我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小小一块棉球岂能阻拦?无奈之下,他们只有给我的眼睛两侧垫上厚厚的纱布,并且不断地更换。

  电厂职工医院的大夫们,一定对我们父子俩深恶痛绝。郭有持就不必说了,我倒好,一住进来就是个疑难杂症。我们同样地恶劣,同样地不可理喻。

  对于大夫们的愤懑,我是不难想象的,而且,我也深表理解。所以当我苏醒后,尽管张不开双眼,我也没有麻烦大夫们帮忙。他们被徐未妩媚的声音召唤而来,站在我的床前,用手掰我的眼皮,用电筒照射我的眼珠。我尽量配合着,努力转动了一下眼珠,表示我真的是醒了。但是,我立刻被一道红光刺痛了。我的眼珠像被蜜蜂狠狠地蜇了一下,令我不禁嗷地怪叫一声。大夫们吓坏了,咣的一下关闭了我打开的眼皮。郭有持气急败坏地吼起来:

  “咋回事咋回事?”

  大夫的声音很委屈,像个狡辩的孩子:

  “没什么没什么,他还不太适应光,会好的,过些日子就好了,从不好到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我觉得大夫说得在理。我自己克服着困难,一点点练习着,让自己的眼睛尽快恢复。那果然是一个从不好到好的过程,也是一个温习光明的过程。当光明一点一点被自己找回来,那滋味,既不陌生,又恍若隔世。

  可是,郭有持不允许我从好走向更好,他要把我揪回到一无是处的现实当中。我醒过来了,郭有持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追查我受伤的原因。郭有持趴在我耳朵边,用心险恶地问:

  “卡子,谁把你搞成这样的,是谁?是哪个狗日的?”

  我立刻感到了事态的严峻。我不能想象,一旦废话连篇的赵挥发进入到郭有持的视线里,会是一种怎样的局面。我的幻想癖,这次帮上了我的忙。我的腋下夹着冰袋,手背上输着液体,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道具啊,我不趁此机会去充分地幻想,更待何时?于是,饶有兴致地,我将自己幻想成了垂危的战士,弥留的英勇,面对辣椒水、老虎凳,大义凛然,严守组织的秘密,绝不供出战友的消息。

  郭有持又开始揪我耳朵,拧我鼻子。我的幻想绚丽多彩,我的现实却苍白无力。我只有让自己再昏过去。昏过去才是我与郭有持周旋的有效手段。而昏过去的最大症状,就是我的眼泪,又一次滚滚而下。我的疑难杂症大约就是这样被巩固下来了。我让自己再一次泪如雨下。绚丽的幻想犹如绚丽的事业一样,鼓舞着我,鞭策着我,让我的泪,像雨水一样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我的眼球感觉到了疼痛,眼角被浸泡得开始溃烂。我刚刚找回的那些光明,又被自己眼睁睁地一点一点送走。我自发地从好走向不好。

  世界在我眼前渐渐黑暗。即使在白天,在我清醒的时刻,透过眼皮,我看到的也只是一片暗红。

  没有人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徐未像逃出地主热布巴拉家的阿诗玛,这一逃,是决计不会再回头了。她已经来到了解放区,所以,她哧哧地笑,发出妩媚的声音。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比起郭有持不绝于耳的聒噪,徐未妩媚的声音很动人,只不过略显凄婉,犹如鬼魂的吟哦。我不惜送走光明,迎来黑暗,悲壮地保护着赵挥发,这种品质,徐未无从知晓。她知道吗?我是在保护着她的儿子啊,是在保护着她如解放区的天一样明亮着的心情。这样一想,我又多出了一份凄凉。尤其在徐未照顾我的时候,这份凄凉更是让我不能自抑。

  徐未天天来医院给我和郭有持送饭。她一勺一勺把粥喂在我的嘴里,还用热毛巾敷在我的眼睛上,每当此时,我就禁不住微微颤抖。

  郭有持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他总是伺机审问我。我想我的眼泪大约是快流干了。我每天输进去那么多液体,居然连一泡尿都没有。我没有尿啦,它们,都从我的眼睛里流淌了出来。即便如此,我身体里的水分也渐渐供不应求了。我只有让自己醒过来,当郭有持刨根问底的时候,才间歇着使用我的眼泪。渐渐地,郭有持也掌握了这个规律:只要他开始聒噪,我就会泪水涟涟。大夫们对此都束手无策,只有把这定义为疑难杂症之一种。

  郭有持只好放弃了。他意味深长地向我舒口气,说:

  “好啦!老子不问了不行吗?”

  我终于赢得了胜利。当我奋力张开自己尘封已久的双眼时,光明来临得令人猝不及防。它们太蛮横、太霸道,那种作风,简直就是镰刀式的。我惊叫了一声,眼花缭乱,突然就呕吐不止。

  九

  和我一样,郭有持也留下了疑难杂症。他热衷于冲着我做鬼脸。除此以外,他的体形也发生了变化。那一枪的力量,不但打爆了他的肚皮,同时还打弯了他的脊椎。郭有持的肚子陷进去,脊背弓向后面。他在四十多岁的时候,被那一枪打成了一个佝偻着的人。这不但让他一下子苍老了十岁,而且,让他的形状也完全符合了一把镰刀的标准。郭有持削瘦单薄,如今又弓了起来,怎么看,怎么就如同一把真正的镰刀了。

  这似乎有股宿命的味道。喏,他以镰刀自居,于是,终究要名副其实。

  不知道郭有持使了什么手段,电厂的一个什么领导带了水果罐头和奶粉来慰问我们,临走,一再嘱咐道:

  “老郭,治疗的费用厂里给你负责了,还是息事宁人吧!”

  让郭有持息事宁人,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我们这对患者基本上已经痊愈了,我只是暂时地厌恶光明,泪流不息,这也不能算是凶疾。但郭有持以此为理由,依然赖在医院里不走。为此,我很内疚。我隐约觉得,自己又成为了郭有持的帮凶和筹码。

  我想恢复得快些,非常配合治疗,甚至要求大夫加大我的药量,把每天三瓶的液体,增加到四瓶,或者六瓶。听到我这个要求的,是一位年轻的护士。当时她正在给我艰苦地扎针。我的手背上一片青紫,这位护士专心致志地用针头对付我的血管时,陡然听到我的这个请求,顿时剑走偏锋,一针戳进我的肌肉里。我反应够灵敏的,立刻忍住了剧痛,没有失声尖叫出来。

  我越是迫切,恢复得似乎就越慢。光明对于我,真的就成为了折磨。看到光,我便万分恶心,如果强迫自己去面对,就会翻江倒海地呕吐不止,简直是吃多少吐多少,把徐未精心准备的饭菜浪费殆尽。

  我虽然住在医院里,但已经知道徐未是住在我家了。我眯着眼睛看出来,徐未每天拎着的那个铝饭盒,是我家的。而且有一天,徐未穿了件粉色的衬衫,她闪身进来,像一个魂魄一般的飘忽,我不用看,就知道她穿了我妈的衣服。因为,那上面有我妈的气味。徐未拎我家的饭盒,穿我妈的衣服,对此,我毫不奇怪,也毫无恶感。我紧闭双眼,有时候,不由自主就会这么去想:如果那天夜里,徐未没有及时来到我的床前,我是否便会就此长眠,再不会醒来?如果徐未在背我去医院的过程中,也感觉到了我阴茎的温度,她是否也会在心里呼吁和恳求,让我的阴茎不要丧失那微弱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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