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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奇人异事》(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5日15:06 来源:哈金

  “‘灵’这个字又不是指神, ”唐虎说,“这个字好,意思是人身上最好的东西。我们家姓唐,和大唐朝是同一个字。瞧,加上这么个姓,你就跟中国最好的朝代连上了。这不挺好吗,唐灵。 ”

  “不,听上去一点儿也不好。我不想改名。 ”

  “你是不是我儿子? ”

  “是,我是,行了吧? ”

  “那你就得孝顺,照我说的办。古时候花木兰代父从军,她还只是个姑娘家就肯代她老爹去死。我现在没让你为我流一滴血,我只不过让你把名字改一个字,你就跟我犟。你这坏小子,狼崽子。噢,老天爷,怎么让我摊上这么个儿子?我操种下他的那一天! ”唐虎揪着自己衣服的前襟。

  “老顽固。 ”大龙喃喃地说。唐虎跳起来,在儿子头上揍了一下。“你以后再敢像这样回嘴! ”孩子摔倒在地,两手护着头。唐虎踢着他的屁股,咬牙说,“让我来教你怎么做人。 ”眼泪顺着大龙的腮淌了下来,春霞也哭起来。“老头子,别生那么大的气啊。 ”玉珍怯怯地说。唐虎对自己的举动也有些困惑,他拿上烟袋就往门外走。“回来, ”“回来吧,”

  王珍恳求道,老头子。 “我不想见这张孽子的脸。 ”唐虎叫道,头也不回地走进暮色中去。

  他朝绿蛇溪走去,沉思着,抽着一根自己卷的粗烟。我不该那么打他,他想。可他真坏,总回嘴……没错,我是火了。可你怎么就那么恨他?我没恨他,就只想让他改个名儿,可就说不服他,这小子真是让人受不了。我把他养大,可他完全不知道孝顺,还不如一条狗。刚生下来就该除了他的,现在他已经太大了。

  奇怪的是,唐虎想起有一次邻居家孩子用石头砸破了大龙的脑袋,他抱起大龙就往村里的赤脚医生家跑,见儿子流血让他心痛得眼泪直淌,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那时大龙还小,现在他大了,像一条野龙要来把他的运气吃个干净。

  唐虎在河岸边凉凉的草地上躺下,星星透过薄雾在闪烁着。四下里很静,不时有青蛙跳进溪里,村里有只狗在叫。他们说有些星星上也住着人,他想。要这么多人干啥?人是野兽,互相踩,互相咬,你杀了我,我吃了你。所有这些村干部都在吸我们骨髓,喝我们血,不是吗?好运气是每人有份的,有些人比别人更走运是因为他们把别人那份好运偷去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土改时我们要斗地主老财,那是把我们的运道夺回来嘛。总有一天我们要再来一次那样的运动,消灭所有这些村干部。就从胡主任开始。这王八蛋,早

  上我请他在村里的花名册上把大龙的名字改了,他朝我举起一根手指头。见他妈的鬼,一百块是半年的收入啊。我就是有钱也不给他。总有一天我们要砍下他的头,砍头前先砍去他的歪手指头。

  唐虎叹着气,把烟喷出来。河岸对面有一只狼在嚎叫。他继续想着,我该在十年前就给大龙改名儿的,现在太晚啦。我制不住他了,老了,连个儿子都制不住,怎么能去指挥兵马?我是老得不能当将军了,也没有力气去跟成千上万的敌人作战……那,就让他去兴荣?让他长成一条好汉?你想让步吗?我是老了,不是他的对手。也许我是该由他去,指望他长成一条汉子后还能尊敬我。这不可能,这是个没良心的后生。

  露水下来了,蚊子飞不动了,因此空气显得格外凉爽和新鲜。在月光下,唐虎躺在微光闪闪的溪边,直到四周完全安静下来。他躺了许久,冷静了,决定把这事先搁下,他要再去找毕瞎子,看看他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

  两天后,唐虎又经歇马亭去采石场拉石头,路过那儿时,他又去找锁匠,让他再给看看运。叫他失望的是,毕瞎子直言告诉他没别的机会,他所能做的只有给大龙改名

  小镇奇人异事

  儿。毕瞎子意味深长地眨眨他发红的眼睛说,“孩子不好调服,你该知道怎么做,这样的儿子有什么用? ”

  离开毕瞎子,唐虎想让自己不再去想他和孩子的运道,但毕瞎子的声音还在他耳朵里滚动,引得他想着财富、地位、辉煌前程。他在地里干了三十来年,汗水把土都浸透了,可一年中他只能在过节时吃上三四回白馒头。生活太不公平,为什么他得像牲口似的死干?他不是生来做奴隶的,为什么他不该变一变呢?

  在他返回的路上,当马车在铁匠街颠簸时,唐虎看见一些孩子和大人朝守备师的总部跑去。他觉得奇怪,因为通常老百姓是不让进部队驻地的。他赶着马过去了。

  部队总部的铁门大开着,两边水泥的门柱上贴着新写的毛主席语录“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几个十几岁的男孩跑进大门,门口的两个哨兵就那么让他们进去了,好像那几个顽童也是部队家属似的。营房里那栋四层楼前的篮球场旁围了一大圈人,有当兵的,有老百姓。唐虎见那儿正赛着球,可他们怎么会许老百姓也进去看呢?

  他把马车停在路边,把头马拴在一棵粗杨树上。“那儿干吗呢,孩子? ”他问一个正跑着的男孩。

  “省队和军区队赛球,快,谁都让进去看。 ”

  跟着别人,唐虎进了营地,别人来过这儿,可他是第一次进来。有这么些他从没见过的东西呀:修剪得很齐的冬青树,一对巨大的探照灯在太阳下闪着光,高高的天线,黑色的人形靶,锻炼身体的器械。让他印象最深的是一排指向天空的六门榴弹炮和沿着红砖建筑停着的五辆黑轿车。十来个警卫员走来走去,挎着冲锋枪。

  唐虎从人群里挤到前面,前面的人都坐着看赛球。对面的记分牌上显示着“七六∶七二”,军区队领先。唐虎吃惊地看到,他右边有一个穿着呢军装的小个子男人和一个穿毛蓝制服的胖干部坐在藤椅上,椅子前有一张长长的铺着白桌布的桌子。桌上有玻璃杯,还摆着装满水果和糖果的盘子,人群被挡在离那两人三米远的距离之外。一个穿军装的年轻姑娘正给两人倒茶水。

  “那是王司令。 ”人群里有人在耳语。

  唐虎的眼睛紧盯着那小个儿男人的肩头,又见双肩各有三颗星。是个真正的将军。可他那么瘦,那么小,哪儿哪儿都不像古代那些虎虎生威的大将。街上随便走着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比他更像个将军。唐虎的眼睛转过去,落在那些年轻女兵和军官身上。他从没见过女人穿军服裙,显出了她们美妙的腰身。这些女人每个都长得结实漂亮。瞧,有一个站起来给司令员递过去一条湿毛巾。唐虎愣了,他从来没想到一个将军可以有这么多的年轻老婆。她们每一个都俊得跟电影演员似的。天知道她们给这个瘦小的男人生下了多少英俊壮实的儿子;天知道她们还会生下多少。

  一个戴钢丝边眼镜的女人走过去对司令员耳语了几句,他听着点了点灰白的脑袋,用毛巾擦了擦他耷拉下来的嘴。她离开后,王将军从金闪闪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另一个年轻女人立刻为他擦了根火柴。这么个干瘪老头怎么能指挥着全军区呢?不可能,对他的那些女人来说,他更加是老得不堪,他没用,早就该撤职了。

  这个着了魔的车把式往前凑了凑,好把司令员的脸看得更清楚些。无意中,他把腿伸进了球场。“哎哟! ”他叫出了声,几乎跳起来。

  一个年轻的军官踢了他的腿,让它马上缩了回去。唐虎转脸盯住那个年轻人,他的大眼睛怒冲冲的,使那个军官退让了。“我会记得你,狗娘养的。 ”唐虎在肚子里骂着。

  军官转过脸接着看球。在他身后,唐虎盯着他的招风

  运

  耳,估量着他的身高 ——一米七四。一条杠,两颗星。你等着,小鸡崽子,他想。等我做了将军,我把你派去喂猪。我会记得你,跑不了你。你长了一双眼睛却看不见你的上司。我会把它们挖出来。我以我那个和盛唐同姓的祖宗名义发誓,我会……

  球赛结束的哨声打断了唐虎的思路,他转眼去看司令员。将军站了起来,和那个胖干部握握手,然后那些年轻女人跟着他往轿车走去。一个背着药箱的女人甚至还扶着他的胳膊。没多少日子了,他可能已经走不动了,这正是该换新将军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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