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奇人异事》(7)

　　近来唐虎也打算去找毕瞎子，因为这几年他老有坏事临头。前年夏天，他丢了两窝小猪。去年秋天水淹了他的白菜和萝卜田。接着他又得了急性盲肠炎，如果不是正好有一辆路过村子的卡车及时捎他去公社卫生院的话，他就没命了。不管怎么说，他被医生在肚子上开了一刀，娘胎里带来的元气都丢了。他寻思这些霉运会不会是由于他家的祖坟向东，而不是向南的缘故。

　　唐虎把他的马车赶到锁匠家门口，进了屋。毕瞎子正弓着腰伏在台钳上锉着一个手电筒的铜开关。一见唐虎，他放下锉子，回到铺着狍子皮的扶手椅子上坐下。

　　“坐。 ”毕瞎子说。

　　唐虎坐了，跟他说了说心里的事。毕瞎子问了他的姓名和生辰八字，然后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手上数着绿玉串子，嘴里喃喃叨念。唐虎卷了根烟点上吸着，有一只蜻蜓在纱窗跟前抖着翅膀，徒劳地想飞出去。

　　“我没见有什么不妥。 ”毕瞎子三分钟后说。

　　“那不是因为我家的祖坟朝东？ ”

　　“不是，从星象看，你该飞黄腾达的。你是做将军的命，祖坟没挡着你。 ”

　　“真的？ ”唐虎大吃一惊，“你是说我会做个将军？ ”

　　“也许。不过虽然星象说你生来要操管上万人的生杀，可这也得靠你去兑现自己的命。 ”唐虎把头转过去，想了会儿。“那我怎么会这几年运气

　　不好呢？ ”他问。“让我看看，你儿子叫什么名儿？ ”“大龙。 ”“什么？一条大龙？ ”“是的。 ”

　　毕瞎子摇着头，去翻一本卷了边的书。翻到其中一页，

　　他读了有一分钟。“这就不成了。 ”“什么不成了？ ”“你儿子的命太盛，他的前程挡了你的道儿，他是你头

　　上的灾星。‘大龙’，这是个什么名字啊！帝王才配起的名字。可实际上他就是一条龙，而你是一只虎，他的命挡了你的。瞧，你现在四十三岁，好些男人到了你这年纪已经荣华富贵了，可你还是一个车把式，只管着几匹劣马。 ”毕瞎子咯咯笑起来，点上了他的烟袋锅。烟从他发黄的牙齿间往外冒。

　　“那我该怎么办？ ”唐虎问。

　　“你儿子多大？ ”

　　“十四。 ”

　　“晚啦。 ”

　　“什么意思？ ”

　　“如果他不到十岁，你可以给他改名，就不影响你的前程

　　了。     ”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

　　“给他改名，这会有妨碍，但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

　　一时沉默下来。这两个男人似乎故意避免对视。过一会儿，唐虎问，“那该给他改什么样名儿呢？ ”

　　毕瞎子拿出个本子，撕下一页纸，递给唐虎。他另一只手从他的宽脸上摘下牛角框的眼镜，露出了死鱼一样的眼珠。

　　唐虎接过纸，低头看了看，见纸上竖着写了五个大字：“马，牛，狗，山，灵。 ”“妈的。 ”他骂道，用结实得像马蹄似的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长长的眼睛往太阳穴一边翻上去。“你要抓紧，没剩下几年工夫了。 ”毕瞎子漫不经心地

　　说，“人过四十天过午，这你自己明白。 ”

　　唐虎站起身来，拿出一块钱。“老毕，我知道了，谢谢你把实话告诉我。 ”他把钱放到毕瞎子手上，戴上草帽，转身朝门走去。那门框对他高大的身体嫌矮了点，他弯下腰才走了出去。

　　马儿拉着一车石头沿歇马亭的永生路走着。歇马亭在古代是军队调防时的歇脚处，也是开拔到朝鲜征战时的预备处。这是个无风的大热天，沿街的房子都开着窗，苍蝇嗡嗡地围着唐虎转，又落到马身上。在街角，有一个磨刀人在吆喝，“磨刀，磨剪子来。 ”

　　唐虎间或地挥挥鞭子，陷入了沉思，让马自动地往家走。打他生下来起，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克星。唐虎想。他从来没有安静地睡过一夜，隔个把小时就醒，又哭又闹。我老婆得没日没夜地看着他，他让全家都睡不好觉。从一开始他就是个自私的臭小子……他在我脖子上拉屎，我就再也不抱他了。村里人人都笑话：儿子骑在他爹脖子上拉屎。兔崽子，这么些年他一直在往我身上拉屎！……我的运气一天天往下走。而他的运气长得跟草那么快。一年级，他就是少先队小队长；一年后，他当了号手；后来成了中

　　小镇奇人异事

　　队长。他总得好成绩，墙上挂满了奖状。才十四岁就已经招女孩子了。刘家的兰花一个星期有三晚上来跟他一起做作业。他是个会招引小妞儿的小东西，学得真快，不，根本就是天生的。

　　可我在二十七岁前从没沾过女人。大闺女们正眼都不瞧我，因为我是个对眼。她们不把我当男人看，因为我穷，家里没地位，谁想得到我生来是个当将军的，要统率千军万马？操他们祖宗的，他们当我是一只谁都可以踢一脚的绵羊，一头谁都可以抽一鞭的笨驴，一个谁都能往里撒尿的夜壶。虎关进了笼子，就连条狗都不如……龙儿，你能那么壮是因为你有个虎爹，是因为我把自己命里最好的玩意儿给了你。你这眼里没人的小子，因为我把“狠”读成了“狼”就来笑话我。你活该吃那顿巴掌，就是得给你个教训，叫你知道什么叫孝顺。你个狼崽子，这些年来你把我的运气都吃掉了。这回我们要好好安排一下，你得改你的名字。

　　马车进了沙庄。高高的柏树进入了唐虎的视野。他甩着响鞭，催着马儿往果园的工地去卸石头。

　　太阳刚落下西山，仍把巨大的影子投在树丛和田野上， 影子往东快速地移动着。挂在大队部院里那棵老榆树上的工字钢发出了收工的钟声。听到钟声，社员们擦了擦他们的镰刀和锄头，动身回家。顷刻，村头井台上的轱辘开始响起来，水桶在街上发出碰撞声，各家的风箱也呼呼地拉起来。高音喇叭里正在反复通知所有新婚夫妻必须在晚上七点去开计划生育会议。

　　晚饭后，唐虎对儿子说起改名字的事。他老婆玉珍正在纳鞋底，女儿春霞趴在炕上读一本自然课本。

　　“不，我不想改名儿。 ”大龙说。

　　“你得改， ”唐虎说，“从现在起，你就叫马。 ”

　　“不，我才不叫马！多傻的名字。 ”

　　“行，你就叫牛。 ”

　　“不，我又没笨得像头牛。我在学校比别人都聪明。 ”

　　“你别狂，毛主席说，每个人都应该成为革命的老黄牛。你不知道吗？ ”

　　“老头子， ”玉珍插话了， “你怎么突然要给他改名字了？ ”

　　“他的名字克我。 ”唐虎不等玉珍回答又对儿子说，“做一头牛是光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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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想改，大家叫我的名字已经叫惯了。 ”

　　“妈的，那从现在起你就叫狗。 ”

　　“笑死人了，班上同学全会拿这名字笑话我的。 ”

　　“行，那你叫山。 ”

　　“你自己为什么不改名叫山？ ”

　　唐虎站起来朝儿子走过去。“别，别呀。 ”玉珍拖住他的胳膊求他。“爸， ”春霞坐了起来，“你太迷信了，我们是新社会，谁信一个名字能不吉利啊。 ” “住嘴，丫头！ ”唐虎又对着儿子说， “大龙，那你就叫灵。 ”“我疯啦， ”儿子摇头，“我不信神，又是个少先队队长。我怎么能叫自己这么个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