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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奇人异事》(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5日15:06 来源:哈金

  跟对待男人不同,处死通奸女人的方式是点天灯。犯人被脱光了衣服倒吊起来,下面架上木头烧起一堆火。火舌几乎够着她的头顶,有两个男人站在一边用牛鞭拧成的鞭子抽她,她的尖叫声全城的人都能听到。由于那堆火只是慢慢地烧烤她的头,这起码要半天工夫才能让她停止惨叫,要一天一夜的工夫才能让她死透了。人们相信这种惩罚的方式是顺应天意,因此那火堆被称为天灯。可那已经是旧习俗了,现在没人相信那些人会用这方式来烤穆英。

  穆英家在永生路北边的东风旅馆附近,是一栋一年前建的花岗岩小房,水泥瓦的顶。一进这条街,光腚和我禁不住胆寒地四下张望,因为这是住永生路上男孩的领地。他们中间有两个小子特别凶,几乎杀人不眨眼,他们统治着镇子的这一片。别条街上的男孩到永生路来,会被他们抓住了痛打一顿。当然,我们也做同样的事。如果我们在自己领地抓着了别处的男孩,我们至少会没收他身上的所有东西:蝈蝈笼子、弹弓、瓶盖子、玻璃球、子弹壳等等。我们还要让他叫我们每个人“爸爸”或“爷爷”。可今天有上百个孩子和大人都涌到永生路来了,这街上的二十来个顽童就不能守住他们阵地了。再说,他们也急着要看红卫兵怎么把穆英从她的黑窝里拖出来揪斗,就休战了。

  我们赶到的时候,穆英已经被带了出来,一大群人围着她家看热闹。院子里有三排五颜六色的衣服晾在铁丝上,还有个葡萄架子。有七八个孩子在那里摘葡萄吃。两个红卫兵抓住穆英的胳膊,其他的二十来个红卫兵跟在后面。他们都是从大连来的,身穿自制的军装。天晓得他们怎么会知道我们镇有个坏女人。尽管这里的人恨着穆英,叫她的外号,但没人真对她下手,这些红卫兵是外地人,他们做起来就没有顾忌了。

  奇怪,穆英看上去很镇静,既不反抗,也不说话。那两个红卫兵松开了她的胳膊,她不出声地跟着他们走到了西街。我们也全都跟在后面,有的孩子往前多跑几步以便可以回过头来看她。

  穆英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这使她和那些总穿着工作服 和长裤、规规矩矩上班的女人不一样。实际上,连我们小男孩都看得出来,她长得漂亮,可能是我们镇这个年纪的女人里最好看的。虽然她已经五十了,却一根白发都没有。她有点儿胖,可因为长着长腿长胳膊,显得很气派。我们这里大部分的女人脸色憔悴,而她却白白亮亮的像新鲜牛奶。

  光腚在人群前一窜一跳的,转过身体,对着她喊,“不要脸,老母狗! ”

  她盯住他,圆圆的眼睛闪着光,她左边鼻孔旁边的黑痣显得更黑了。奶奶告诉过我,穆英的黑痣不是美人痣,而是泪痣。这意味着她的生活会泡在眼泪里。

  我们知道往哪儿走,到白楼去,我们的教室就在那儿,那是镇上唯一的两层楼建筑。我们走到西街街尾的时候,一个矮男人从街角跑出来,喘着气,手上拿着镰刀。他就是孟粟,穆英的丈夫。在镇子里他夏天卖豆腐脑,冬天卖糖葫芦。他在一大群人前停住了,像是忘了为什么要冲过来似的。他转头朝身后看看,身后一个人也没有,过了一小会儿,他小心翼翼地走近前来。

  “请放了她吧, ”他哀求道,“红卫兵同志,这都是我的错,请放了她吧。 ”他把镰刀夹到腋下,把两只手抱在一起。

  “别挡道儿! ”一个高高的年轻人喝道,他肯定是个领头的。“请别带走她,是我的错。是我对她管得不严。请给她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我保证她不会再犯了。 ”人群停下步子,围上来。“你什么成分? ”一个方脸的年轻女人尖声问道。

  “贫农, ”孟粟说,他的小眼睛里含着泪,一对招风耳抽搐了一下,“请放了她吧,大姐。可怜可怜我们!你们如果放了她,我给你们下跪。 ”不等他双膝着地,两个年轻人拽住了他,眼泪顺着他黑黑的腮帮滚下来,他花白头发的脑袋开始摇晃起来,镰刀被人拿走了。

  “闭嘴! ”高个的领导冲他喊着并给了他一记耳光,“她是条毒蛇,我们走了百十里地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扫除毒蛇害虫。你如果不停止捣乱,我们让你和她一块儿游街。你想跟她一块儿吗? ”

  一阵沉默。孟粟用一双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好像他在发晕。

  人群里一个人高声说,“你能跟她睡一张炕,怎么就不能跟她游一条街? ”

  006

  好些大人笑了起来。“带上他,也带上他。 ”有人对那个红卫兵说。孟粟真害怕了,无声地哭起来。

  他老婆盯着他,一句话都不说。她牙咬了起来,一丝浅笑掠过她的嘴角。孟粟在她的凝视下几乎畏缩起来。两个红卫兵放开了他的胳膊,他站到边上去,眼巴巴地看着他老婆和人群往学校的方向去了。

  我们镇的人对孟粟有不同想法。有人说他天生是个王八,不在乎老婆跟别的男人睡觉,只要她能给家里挣钱。有人相信他是个好脾气的男人,为了孩子的缘故肯跟老婆过下去;可这么说的人忘了,他们的三个孩子早已长大成人,都在很远的大城市工作。有人认为他没离开老婆是因为没办法 ——没有女人肯嫁这么个矮子。我奶奶不知为什么好像挺瞧得起孟粟。她告诉我,穆英有一回被一帮俄国兵在北桥下强奸后,扔在河堤上。她丈夫夜里偷偷去把她背了回来,照料了她一个冬天,使她完全恢复过来。“老婊子配不上这个好心肠的男人, ”奶奶总这么说,“她没良心,光知道卖肉。 ”

  我们进了学校操场,那里已经聚积了两百多人。“嗨,白猫,光腚。 ”大虾挥着他的爪子招呼我们。我们街上的很多

  男孩都在那边,我们就过去了。

  红卫兵把穆英带到楼前。在楼的入口处有两只蹲着的石狮子,石狮子之间已经放上了两张桌子。其中一张桌上有一顶纸做的高帽子,帽子的一侧写着几个浓墨大字:“打倒老母狗! ”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举起他一把瘦骨头的手,开始发言,“乡亲们,今天我们集合在这里批斗穆英,这个镇上的妖魔鬼怪。 ”

  “打倒资产阶级妖精! ”一个苗条的女红卫兵高呼,我们都举起拳头跟着喊。

  “打倒老婊子穆英。 ”一个中年男人舞着双手高叫。他是我们公社一名活跃的革命分子。我们又跟着大声喊起来。

  那个近视眼接着说, “首先,穆英必须坦白自己的罪行。我们先看她的认罪态度,然后根据她的罪行和认罪态度来决定斗争方式。好不好,乡亲们? ”

  “好。 ”人群里有人同意说。

  “穆英, ”他转向她,“你要一件件从实招来,现在就看你自己了。 ”

  她被迫站在一条长凳上,我们都站在台阶底下,得仰了头去看她的脸。

  审讯开始了,那个高个子领导沉着脸问,“你为什么要勾引男人,用你的资产阶级毒素去麻痹他们的革命意志? ”

  “我从来没有招他们上我家来,我招了吗? ”她镇静地说。她丈夫站在人群前,也在听,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好像丢了魂一样。

  “那他们怎么去你家,不去别人家? ”

  “他们想跟我睡觉。 ”她说。

  “不要脸! ”几个女人在人群里嘘她。

  “真是个婊子! ”

  “抓她的脸! ”

  “撕她的臭嘴! ”

  “姐妹们, ”她大声说,“不错,跟他们睡觉是不对。可你们都知道想要男人的时候是个什么滋味,是吧?你们有时候也会从骨头里觉得着吧? ”她看了看站在人群前几个面色憔黄的中年妇女,露出了些轻蔑,闭了闭眼睛,“噢,你想要个真男人来搂着,让他摸你的全身。和这种男人在一起,女人就变成开了的花,变成了真女人……”

  “尝尝这个,狐狸精! ”一个壮实的小伙子抡起大锤似的

  拳头朝她的胁下打过去,这凶猛的一击叫她立刻没了声。

  她两手护住两胁,大口地直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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