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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特城堡》(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8日14:24 来源:徐则臣

  “这话就不对了,老弟。”老板舌头开始打结,摸着小胡子说,“老婆还是个好东西,就像你老哥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事不是从爹妈手里继承了这家旅馆,而是有了这么个看着就让人心疼的老婆。有老婆好啊,没老婆的光棍日子不好过。你就不馋女人?”

  我说:“还行。一个人过惯了也就没什么了。”

  “不一样的老弟,当年我光杆一条时也这么想,可还是觉得不对劲儿。我的一个修理电器的朋友给我出了个馊主意,在旅馆的床下放了一台录音机,他捣鼓了一阵说能用了。只要床上有两个人,床垫中间的地方就要下陷一部分,恰好接触到录音机的录音键,床上什么事都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段时间可真是让两只耳朵过足了瘾。对,就是你现在睡的那张床。我录了好多盘带子呢,后来出了问题,我去打开录音机时发现磁带不见了。我吓坏了,心想一定是被我爹妈发现了,就等着挨骂吧。他们竟然没再提这事,我也不敢了,赶快把那些磁带都给销毁了,也不需要了,那时候我老婆终于同意嫁给我了。嘿嘿,你老哥我终于熬出头了,床上有个水灵灵的漂亮媳妇啦。”

  老板提到老板娘就眉开眼笑,一脸为人夫的幸福的皱纹。我说:“老板祝贺你呀,兄弟我还得继续熬,熬个像老板娘这样的媳妇守在身边,也过上个他妈的幸福的后半辈子。”

  我喝高了,舌头都大了。两个人又断断续续地喝了半瓶,胡说了一通,回楼上睡觉的时候已经听见左山的公鸡叫了。上楼时我看了一眼老板娘的房间,灯还亮着。进了房间我就倒在床上,有那么一会儿清醒了一下,从床上探出脑袋向床底看,什么也看不见,没有录音机。熄了灯,连脚都没洗就呼噜呼噜地睡了。

  6

  第二天又是上午十点左右醒来,后脑勺有点疼,精神倒是很好,神清气爽。窗外又下雨了,噼噼啪啪的大雨点落到左山上,敲出了一个含混的左山的轮廓。我听到老板娘的脚步声越走越近,敲了两下门她就推门进来了。

  “昨天晚上没喝醉吧?”她说,把一碗冒着热气的蛋汤放到写字台上。

  “还好。老板怎么样?他喝了不少。”

  “他呀,酒鬼一个,睡一觉什么事都没了。去他姐姐家了,说好了今天给他姐姐送药的。你喝点蛋汤。”

  “谢谢老板娘,先放着,饿了我再喝。”

  “别叫我老板娘,叫我小艾。”她坐到了我的床上,神情立刻黯淡下来,眼里又充满了泪水,“八年前你就是叫我小艾的。你怎么什么都忘了?昨天晚上我一直在听你的声音,我不会认错的。不信你听。”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廉价的小随身听,按了一个键,我听到了一片嘈杂的声音。雨声,床铺声,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地方,穿过风沙之后的声音,落满了尘土的陈旧之声。

  男声说:“不要走,小艾。留下来不要走。小艾我喜欢你。唔,唔,不要走。”

  女声说:“别这样,不行。我害怕,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别,唔,唔,我,我也喜欢你。”

  接着一阵床铺的嘈杂声,女声低声地叫了一下,然后是床铺和雨声的底子上来回重复的男人和女人的压抑的喘息声。

  那声音旧了,残缺了,听起来总不饱满,尽管男声里还存着类似生铁一样的质地,有点像我的,但说实话,我不能肯定那就是我的声音。按老板娘的意思,那女声是她,那时候她叫小艾。但声音显然和现在有所区别,区别在哪儿,我也说不好。就像一件事众口相传之后,多少变了样,变在哪儿,也说不清。可此刻,老板娘涨红了脸,泪水经过鼻翼流到嘴里。而我却满脸疑惑。

  “这盘磁带这些年我一直珍藏着,过几天我就要听听这个声音。这些年我不停地翻录,防止它坏掉,声音已经变化了不少,可我还是能听出你来。就是这个声音把我的一生都改变了,还给我留下了一个孩子。”老板娘幽幽地说,“可你还是不承认。我等了八年了,常常盯着停下的火车门看,希望你能从某一个打开的门里走下来。现在你来了,却装作是个陌生人。”

  “这就是他当年偷偷录下的磁带?”

  “是的。你和那女孩走后,我来到那个房间,想找到一点你留下的东西,就在床底发现了录音机,取走了这盘磁带。”

  “不可能!”我大叫着,抢过随身听,“我要再听一遍。”

  我仔细地又听了一次,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和刚才听到的一样,生铁一样的男人的声音和老板娘的声音,那时她叫小艾。男声和她的声音的所有者的激情四溢的男女之事。此外是八年前的风声雨声床铺声。在录音结尾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异声,是我刚才所忽略的:混杂的声音之外一道醒目的开门声,然后是一个女声叫了半截的“啊”,后半声被捂在了嘴里。那短促的半个声音让我出了一身的冷汗,有点像摇摇的声音。我把磁带倒回去重听,又不像了。来来回回听了五遍,还是不能肯定。可是,有几个人惊恐地喊叫时发出的还能是自己正常的声音。

  我茫然地看着泪流满面的老板娘,她像一个小学生在等候老师的正确答案。我放下随身听,缓慢地抱住了她,录音里多年前的一个颤抖的好身子。

  她抱着我说:“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了!”

  我们抱成一团。时光在这个雨天的上午缓慢地流逝。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如同在想象里一般,在古朴的客房里,我和一个名叫小艾的女孩身心凝结一处,我说着她的名字,呼吸此起彼伏,然后是陈旧的风声雨声一起涌来,床铺欢腾。左山静静地矗立,河水在窗外流淌。突然,一声清醒的开门响,吱呀,一个人叫了起来:

  “啊——”

  我惊怵地回过头,打开的门前站着旅馆的老板,那个干瘦的小个子男人,两眼圆睁,嘴巴洞开,右手放在他的胡子上。

  2003年4月11日,在北大万柳

  暗地

  1

  蹲在“京片子”烟酒店门前的那个男人是我堂哥,分头,上了啫喱水,脚底下是梧桐树巨大的树荫。每一辆公交车进站他都要跟着跑过去,站在车门口往里看,然后再回到烟酒店门口蹲下来。他第十一次蹲回树荫底下时,烟酒店老板胡大年忍不住了:“你个死山羊!”那是我堂哥的外号,念中学时我堂哥喜欢搞怪,留了一撮小胡子,他们就叫他山羊了,一直到现在。

  “山羊,”大年说,“你他妈的能不能少跑两趟,晃得老子眼晕。”

  “歪头,忙你的。”山羊说,“我弟弟要来。再来包中南海,别拿假的糊弄我。”

  “知道你弟弟要来。”歪头大年歪着头去柜台里拿烟,“死山羊你别乱放屁,老子什么时候卖过假货!”跟着一包烟砸到山羊后脑勺上。

  山羊打开烟盒,用鼻子笑两声,你他妈不卖假货,那你卖什么。那根烟吸了一半感到嘴里发麻,脚底下一片烟头,他已经抽了大半盒烟。腿也蹲麻了。他看看表,下午三点半,已经蹲了两个钟头。又去掏手机,还是没动静。他又摁那串数字,那个女人还是重复那句话:“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山羊对着梧桐树上的一只蚂蚁响亮地吐了一口痰,蚂蚁一下子陷入黏稠的汪洋大海。山羊说,这小子,跑哪儿去了!

  那小子是我。说好了两点在公交车站里碰头,他提前半小时等在这里。但是那天我犯了点小错,被领导揪着训话了,去赶公交车时已经一点二十了。据我堂哥说,从我单位到他住处附近,不堵车也要一个半小时。

  我们见面不仅为了叙叙兄弟之情,更重要的是他帮我完成一次采访。我是记者,其实不务正业,整天抱着相机和录音笔满大街转悠,我跟领导说,我要冲在生活的第一线。因为瞎冲,经常会冲错地方,这种时候就得老老实实地回报社,周期性地接受领导的训话。但我这次的选题很牛,起码听起来很牛,我要采访流窜在北京城里的那些办假证的人。这个灵感主要来自我堂哥山羊,他就是个办假证的,来北京已经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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