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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特城堡》(1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8日14:24 来源:徐则臣

  “她喜欢站着。”

  “还有呢?”

  “她,”秦山原觉得绳子要嵌进手腕里去,“她喜欢在合欢树底下。”

  孙伯让转过脸来,毫无预兆地又一个耳光:“她闻到合欢树的味就过敏,浑身痒。”

  “那就记错了。到底你想让我怎么样?”秦山原觉得脑子不转了,“我说不记得你又不相信。”

  “我不敢信。她要死要活地闹,姓丁的那样她都跟,就因为是个放电影的。她根本就不知道,你连她半点印象都没留下。我一直觉得自己当个男人挺可怜,老婆都跟别人跑,没想到她更可怜。你说她什么都拿出去了,图个什么?”

  “女人嘛,不带脑子你也没办法,值不得难过。”秦山原趁机说,“老弟,给我松开,咱哥儿俩喝两杯。女人嘛,喝两杯就过去了。”

  “你他妈的住嘴!”孙伯让从椅子上跳下来,“十五年,我活生生等了十五年!那些人影一走到墙上,我就想,我不能让你有好日子过。你凭什么?拍拍屁股把我们都甩掉了。我一直等着,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可你来了。好,来了好!”

  “你想干什么?”

  “就这样!”孙伯让指指白墙上的人影。

  秦山原明白那个倒霉蛋的厄运马上降临了,他开始后悔看到界碑,继而后悔躲到草垛后撒尿。撒什么尿啊。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陡然发现膀胱已经胀了。他对孙伯让说:

  “能不能让我小个便?”

  “小个便?撒尿啊,你先憋着吧。”

  “这不行啊老弟,前列腺跟不上。”

  “秦老师,这是报应。跟不上就随便撒吧。”

  “这玩意儿更不行啊,当人面要能撒出来,我就不来你们扎下了。”

  孙伯让看看他,他就把进村前后说了一遍,希望孙伯让能同情一下。一泡尿能改变世界观,一定也会要人命。

  “那正好,我就不用像电影那样亲自动手了。不让你睡觉就行,开始憋吧。”

  秦山原快哭了,他越发觉得那地方像气泡一样胀起来,然后开始疼。“现在几点了?”他问。

  “几点跟你没关系,你只要清醒就行。”

  孙伯让踢了一下腿,秦山原两腿之间疼得一抽,再轻微的动静都是地震。他听到一声鸡叫,接着两声三声,好多只鸡都叫了一声。应该凌晨两点左右。

  “再不放开我就喊人了!”秦山原说。

  “喊吧!”孙伯让把刀手心里蹭来蹭去,“电影你白看了。”

  秦山原立马住嘴了。电影里的倒霉蛋刚开始喊,一把刀就从他大腿皮下三厘米处经过。如果最后不疯掉,他可能会坚持只在自己的喉咙里喊叫和祈祷。

  “可我真要小便。”秦山原的脑门上开始冒汗。这正是孙伯让现在需要的:“好吧,怕尿裤子我就帮你脱。”“千万别,再等等。”秦山原觉得自己做不来。那继续忍。

  孙伯让再一次开始《夜歌》的放映,他喜欢听胶片转动时的咔嗒咔嗒声。他示意秦山原再看一遍。他要陪着秦山原清醒。他看到秦老师坐在椅子上一直哆嗦,打摆子,椅腿咯噔咯噔敲着地面。秦山原很快大汗淋漓。“放开我!”他说,“我要小便。”

  “随便小。”孙伯让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兴致勃勃地看着秦山原继续流汗。秦山原的声音越来越小,大一点就疼一下,他觉得从原始社会进化到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所花的时间也比现在快。时间让他痛不欲生。

  又有一批鸡开始打鸣。孙伯让有点犯困,找了一瓶酒,吃熟肉抹辣椒酱,咝咝啦啦也是一头的汗。秦山原不抖了,像雕塑一样瞪大眼,唯一活动的就是眼里的东西,一滴一滴往下掉,想一下“眼泪”这两个字也会加剧膀胱的胀痛。他慢慢闭上眼,让自己飘起来,一点不费力气地随风飘荡。他看见自己穿过像幻景一样透明的十五年,然后是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海陵镇。一辆永久牌载重自行车大撒把,他驮着电影和放映机来到扎下,雪白的帆布银幕拉起来,女人如香气从四面八方飘飞而至。她们有美好的乳房和屁股,她们喜欢跟他摸黑走进小树林,或者土墙下,路边上大树旁也行。他看见一个赤裸的女人窈窕地侧身对他,他知道她脸上某个地方必有一颗痣,某一边的屁股上必生有胎记,但在他的位置都看不见,而她不回头也不转身。她为什么不让他认出来?风一吹他就走。

  孙伯让喝了半瓶五十六度白酒,吃饱了肉,打完嗝,对自己说不能睡不能睡,还是睡着了。闭上眼之前,电影还在放,他对秦山原的坐姿很不满意。

  6

  好像有人敲院门,孙伯让好像也清醒了两秒钟,接着又睡了。再次醒来是因为听到咕咚一声,他撑着椅背爬起来去开门,一个小人倒进来,赶紧扶住,是臭蛋。臭蛋站着睡着了,那咕咚一声就是脑袋碰到门上。他天不亮过来敲孙伯让的门楼,没人理,就爬墙翻进院子,站在门口睡着了。孙伯让拍拍臭蛋的脸,天早已大亮,太阳从扎下东边升起来。

  臭蛋说:“我要看露天电影!”

  孙伯让说:“好,干儿子,咱们看露天电影。”

  他把臭蛋领进屋里。电影早就停了,孙伯让重新开始放映,放映机咔嗒咔嗒响,白墙上就是不出人影。臭蛋说:“看不见!”跑过去拉开窗帘,阳光像水一样漫进屋里,白墙上刚出现的人影又不见了。臭蛋说:“电影在哪儿?露天电影在哪儿?”然后他看见了歪头坐在椅子上的秦山原。

  秦山原闭着眼一声不吭,腰杆直直地被捆在椅背上。臭蛋说:“露天电影在哪儿?”秦山原不回答,臭蛋就用脚去碰他的脚,这时候臭蛋看见秦山原的脚底下汪着一滩水,还有水断断续续顺着秦山原的裤脚往下滴。臭蛋看看秦山原,又看看孙伯让,突然大喊一声:

  “他尿裤子啦!”

  2006年7月11日,芙蓉里

  雪夜访戴

  大雪

  在地处江南的会稽,下如此大雪极其罕见。王府上上下下都从保暖设施齐全的房间里走出来看雪,太太小姐们怀里抱着精致的小手炉,安静地站在屋檐下,下人们则忙着帮助小少爷们在花园边堆雪人,或者充当靶子,教授小主人打雪仗。因为小孩的吵闹,整个大院里像在过节,就差燃放烟花爆竹了。当然,可能会有哪个调皮的小孩建议过要放一挂鞭炮和几只钻天猴,以示庆祝多年不遇的瑞雪,但被他孝顺的母亲制止了,原因是,年过八十的祖母太祖母们身体每况愈下,患有严重的高血压和心脏病,承受不起打雷似的惊吓。即使在夏天里,为了不让雷声进屋,老人们的房门都关着,而且装有上好的隔音装置。另外,如此沉静的雪天,是诗意萌发和酝酿的大好时候,王家是书香门第,更不能喧哗吵闹失了文静的体统。但是管家传来老爷的话,为了孩子们的健康成长,允许他们在午饭后到雪地里撒一会儿野。我们才看到了王家热闹的赏雪情景。

  那么,该如何描述一千多年前的这场大雪呢?没有经验的人实在不好说。大多数人只能感叹雪大,大啊,真大啊,会稽雪花大如席。他们没去过北方,不可能见到真正的大雪,无从比较。尽管王家在晋朝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就是皇帝的龙椅也要让出三分之一给他们坐,但天上的事他们管不到。孔子说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他们没有电视,所以看不到北方的大雪。只能站在屋檐下感叹。

  这个时候有人想起了五公子子猷,他竟然没出来赏雪。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所有人都知道,王家的五公子天性爱玩,舞文弄墨之余,常常背起登山包和漂亮的女秘书一起旅游。按理说,在会稽难得一见的大雪,五公子是不会放过的。

  王子猷

  这位五公子,就是“书圣”王羲之的五儿子王徽之,字子猷。

  关于王徽之,从现存的资料来看,不论正史还是野史、传说,提及的都不多,尤其是相对于他的著名的叔祖父王导、父亲王羲之、弟弟王献之,王徽之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我们都知道,王导是晋朝南渡以后朝野里的灵魂人物,司马氏江山能够偏安一隅,得以苟延残喘百年之久,王导功莫大焉。大书法家王羲之更不用提了,无论是在政治领域还是文艺界,都是众望所归的泰斗,要文的可以雅聚兰亭,招呼作家协会的会员在河边上开个笔会,总结发言时大笔一挥,就是“天下第一行书”《兰亭集序》。官至江州刺史,左军将军,会稽内史。至于这些官衔到底有多大的权力,我们不需要知道,能把天下的文人都拉到河边,绝不是仅有几部长篇小说就能办到的。因为那次笔会没有拉赞助,也就是说车旅食宿费一概自理,而且没有红包,可见王羲之是拿着官印召集这次活动的。其弟王献之,也是著名的书法家,此人雅好不亚于乃父,于文于政都直追王羲之,不过要次了一点。尽管花喜鹊抱窝,一代不如一代,比起五哥王徽之来说,王献之还是要高出一大截子的。

  因此我们的主人公就很尴尬,一直生活在他们的阴影里。他若出门,熟悉的人就介绍说,这是王导老先生的侄孙子,他点头称是。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到叔叔阿姨家参加酒会,漂亮的主持小姐会摸着他的头说,这位小朋友就是我们的贵宾老王同志的五公子。慢慢长大了,和兄弟们一块儿到野外打猎郊游,老百姓一边指着王献之一边指着他,说你们知道吗,他就是王小书法家的哥哥。类似的身份把他给气坏了。小的时候还不觉得,只要有好吃好玩的,其他什么都不管了。后来就不行了,有媳妇都能娶了,别人还这么说,分明是无视他的存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实现在的纨绔子弟都是类似的身份,他们活得悠哉游哉,不时打出父母祖父母的牌出国转转。可是王子猷受不了,他想干点事,具体地说,干点能让人知道的事,不能青史留名,起码也要能够成为公众焦点,每年上几回《晋代风云月报》。但他又对这份报纸不以为然,公开宣称无视它的存在。

  《晋代风云月报》

  假设这份报纸是晋朝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主编当然是皇帝陛下,副主编先后主要有两个,一是在朝的王羲之,另一位是现已隐居的前大将军谢安。关于这份开始时具有内参性质的报纸,有必要详细交代一下,它关系到“雪夜访戴”这一著名事件的发生。

  主编当然是不管事了,只是作为活的最高法律而存在。副主编也不干事,王羲之比较忙,抽不开身;谢安时间多得很,但他用来养鸟,每天宁愿架着虎皮鹦鹉到河边看一群退休的老头钓鱼。因此办报的责任就落在了执行副主编的头上。这家伙因为政治上来头不大,就耍了个小聪明,既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触犯法律,我干脆就把政治的这一块内容给省了,但是又不能有失第一大报的身份,所以就改革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用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来充门面。大致版块内容有:

  数风流人物,还看晋朝

  名家自留地

  写在名人边上

  新生代作家访谈

  行为艺术的新走向

  人文精神大讨论

  后现代谈艺录

  最新文艺动态

  小说连载

  百花园

  人间百态

  ……

  应该说,该报内容设置是全面的,基本涵盖了晋代文艺界的各个角落。这份报纸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影响极大,因为没有电视,它的舆论力量可想而知。尽管上面列举的内容排名不分先后,大家还是能够看出来,在所有的栏目中,“数风流人物,还看晋朝”分量最重,因为它是人物特写,高踞报纸头条,宣传效果不言自明。

  因为分量重,所以不能掉以轻心,执行副主编对这个栏目严格把关,创刊两年多来,每月推出一位文艺界巨人,诸如谢安、王羲之、王献之等。比如王献之,之前的确也小有名气,但真正走红天下,还有赖《晋代风云月报》的扶持。报纸花了一个整版来报道这位后起之秀,一下子整个国家都知道了文艺界又出现了一个有个性的天才,此人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在当上驸马之前,曾与前妻郝氏缱绻多情,又有爱妾桃叶为伴,他还为心上人写了一首名叫《桃叶复桃叶》爱情歌曲。经过《晋代风云月报》的头条特写,王献之名满天下,就连《桃叶复桃叶》也成了一首脍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和《阿芳》《天上刮风天上下雨天上没太阳》《小花轿》等并列为晋朝爱情歌曲四大经典。

  这就不难理解,知识分子为什么都以上报纸为荣为追求为终身的奋斗目标了。谁都知道,这不是谁想上就上的,要看实力,当然还有其他条件。具体什么条件,这里就不详细说了。子猷公子上过很多次,大多都是和花边新闻有关。上面已经说过了,五公子喜欢和女秘书出门旅行,有时也邀请著名的女演员女歌星什么的,他是王羲之的儿子,谁敢不给面子。往往在旅途上被狗崽队员们跟踪,记下了一路上的风流账,然后娱记们大肆渲染,把他放进了《写在名人边上》的栏目里大白于天下。当然,偶尔也会因为其他的事被报纸曝光。

  总之,子猷公子的形象已经坏掉了,很少读者再把他和知识分子、和才子等挂上钩。人们一想到他,就在心里翻阅起几年来的报纸上的花边新闻。这是王徽之不愿看到的。他曾经对一个一直跟在他屁股后头的名记者说,他向来不看什么《晋代风云月报》,别人怎么说他不在乎。

  “我从来不理会什么传媒。”他气愤地对记者说,“你们要搞清楚,我是王子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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