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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特城堡》(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8日14:24 来源:徐则臣

  没有。我一直不知道他还有两个手机。唐小鹰解释说,干这行的,谁没有两三个手机。一个主手机,主要用来接电话,还有辅手机,一般不带在身上,因为这手机上的号是打在小广告上的,担心被警察顺藤摸瓜。这手机设置了呼叫转移,转到带在身上的那个号码不公开的手机上。这样就安全了。而我只知道那个公开的号码。

  真他妈撞上了。

  然后我和唐小鹰约好了一起去看山羊。他在里面没变大样,就是胡子有点长,头发有点乱。他先见的是唐小鹰,我进去时,唐小鹰眼圈有点红,她隔着铁栅栏抓着山羊的手。看见我,她松开手,低头出去了。

  山羊的情绪看起来不坏。我说:“老哥,没问题吧。”

  “没问题。”他说,声音低下来,“我跟他们说,那两个证是我的。”

  “看不出来你还高风亮节啊。”

  “也就半年,我知道。”山羊竟然笑了,“值!”

  这个死山羊,我对着他的手来了一巴掌,就在刚刚被唐小鹰握着的地方,这么多年了,还真没看出来。

  2006年12月25日,上海淀山湖

  露天电影

  1

  车子正跑着,顿了一下,又憋熄火了。司机爹啊娘啊地骂一通,让想方便的赶快下车。每次出故障他都让大家下车撒尿。男人在车左边,女人到车右边。水声相闻,但谁都不说。司机说得好,出门在外,穷讲究个屁啊。

  下车的人很少,半个小时前他们刚撒过。下车的几个男女缩着脖子,毫无意义地往左右看,天上落下雨,不大不小,远看过去有些迷濛,周围没有人。男人站着,女人蹲下。秦山原撑把伞一个人小心翼翼地往远处走,他担心紧走一步就会把膀胱胀破。站在车边他尿不出来,都忍了四次了。一百米外有个村庄,房屋、树和草垛站在雨里。他得找个能遮挡住自己的地方。

  还没走到村边的第一个草垛,车就发动起来了。司机大喊,快点!快点!秦山原觉得裆部急剧收缩一下,汗就下来了。草垛周围一个人没有,真好。他缓慢地拉开裤子,世界此刻应该是慢下来,平静而漫长。一泡尿是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的。秦山原打算把这个伟大的想法写进自己的著作里。司机一直在喊,快点,要走了!完了没有!还走不走啊!秦山原恨不能给那家伙两个耳光,可他结束不了,他觉得这是这辈子最长的一泡尿,没完没了,而且几乎是难以知觉地慢。

  司机还在喊,不走我们走了!秦山原愤恨地转过脸,转回来的时候突然眼睛一亮,又转回去,他看见了草垛旁立着的界碑,上面刻着两个毛笔字:扎下。那两个字他认识,尤其是字里的飞白。

  回到中巴车上,一车人的表情都诡异。司机对他嘿嘿地笑。

  秦山原拎着旅行包下了车,司机不笑了,说:“你干吗?”

  “下车。”

  “还早呢。”

  2

  要去的地方叫海陵,一个挺大的镇子。但秦山原决定在这个叫扎下的村子停下来。

  他一路甩着鞋子上的泥,来到界碑下,蹲下来用手指在泥地上写“扎下”两个字,然后和碑上的字比较,已经不像了。他扳着指头算了算,十五年。如此漫长,足够把头发一根根地熬白。秦山原掏出一根烟,打火机怎么也找不到,口袋和包都翻过了,可能丢在车上了。他叼着没点上的烟往村庄里面看,先看见一只鸡沉重地穿过空街面,羽毛被雨打湿。然后是一个挺着肚子的小孩,他看见了秦山原的花伞,接着才看见伞下的人。秦山原对他招招手,小孩慢腾腾地往这边走,赤着脚,裤子斜吊在圆鼓鼓的肚子上。他也打着伞,走到五步开外停下了。看起来有七八岁,大脚趾在泥水里钻来钻去。一直到秦山原站起来,小孩也没吭一声,就对着他看。

  秦山原只好开了一个滥俗的头: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小孩说,“我不认识你。”

  “我是谁?”秦山原笑起来,“回家问你爷爷你爸爸去。你爸是谁?”

  “不告诉你!”小孩转身就跑,甩起来的泥水落了秦山原一身。

  小狗日的。秦山原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总用这四个字骂小孩。他对着小孩喊:“你看过露天电影吗?”

  “没有!”小孩头都没回。

  “小狗日的,”秦山原说,“这个都没看过。”

  小孩回了一下头,消失在某扇临街的门里。

  秦山原背着包走过去,临街的人家和过去一样,门挨门,门对门。他分不清那小孩进了哪个门。街面的宽度大概都没怎么变,不过各家的门楼都翻新了高大了,黑的黑,白的白,脚底下也换成了青石板路面。秦山原满意地笑了。多少年前他就想象过这样一种黑白潮湿和温润的生活。那个时候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经过这条街,干涸的车辙总让他胆战心惊,担心一不小心就被摔下来。摔伤人无所谓,摔坏了机器麻烦就大了。他摔过,不是在这个地方就是在其他哪个村子,胳膊肘上现存的一块明亮的疤痕就是证据。那次机器倒没出问题,他倒在地上,机器砸到一只倒霉的鹅身上,鹅死了,大队部代他赔了主人三块钱。

  问题是没有一个人。秦山原看着发亮的石板路,努力回想这些门楼后面都住着谁,一个都想不起来。头脑真是不好使了,他想,一口气在这里跑了四年呢,都他妈忘了。他响亮地吐了一口痰。雨就停了,伞上一点声音没有,然后身后的一扇门吱嘎打开了。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老头扛着铁锨走出门楼。

  “大爷,”秦山原收起伞,迈开步子就开始掏烟,“还认识我吗?”

  老头把烟举在手里,歪着头看。秦山原抱着雨伞做了一个冲锋的姿势,“哒哒嗒,”他说。

  老头眼睛变大,小心地说:“你是,秦放映员?”

  秦山原咧开嘴大笑,说:“您老人家还认识我!”

  老头也跟着大笑,放下铁锨就回头推门:“快,进屋进屋!”然后对院子里喊,“三里,三里,水!”

  老头的儿子三十岁左右,端开水上来时,看着秦山原直发愣,老头说:“秦放映员,秦老师!”

  三里腼腆地笑了,说:“我说眼熟呢,秦老师!我那会儿整天跟在你车后跑。”

  “不光你,”秦山原笑起来,“你们一帮小屁孩都跟着追,问放什么电影。哎呀,一晃你们也都老婆孩子一大堆了。”

  进来三里的老婆,也热情恭敬地叫秦老师。她是从下河嫁过来的,秦山原当年在周围的村庄里轮流跑,她报了一串秦老师放过的电影。搞得秦山原更高兴,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多少年了,他们还记得。

  “村里都说呢,”老头给秦山原点上烟,“秦老师是大知识分子,哪是我们海陵这小地方能留住的。你看看不是,一下子就去了省城。”

  “没办法,上面要去,不能不去啊。”

  “秦老师在那边干什么?还放电影?”三里问。

  “瞎说!”老头白了儿子一眼,“秦老师什么人,还放电影!”

  秦山原说:“在大学里教教书,闲了也写几本。都一样,挣口饭吃嘛,呵呵。”

  “那就是教授了!”三里说,“电视里天天说教授学问大,日子过得好。”

  “还不是一回事,一天三顿饭。”

  大门开了,三里的老婆领了一堆人挤进院子。很多人一起开始说话。他们说电影、放映员、秦老师,还有人对他本人是否真的来到这里表示怀疑。三里的老婆在院子里就说:

  “秦老师,大伙儿都来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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