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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经过当年的大队部和放电影的小广场,都成了遗址,遗址上是新的房屋、街道和白杨树。孙伯让指着一家窗户里泻在地上的一块灯光说,这儿是放映机的位置。“你坐在椅子上,”孙伯让比画着,“光从这里出来。”秦山原就想起那时候整个扎下都围在他身边,那些鲜嫩美好的女人也凑过来,他闻到她们身上温暖的香味,她们一次次把眼光从银幕移到他身上,他看见她们的眼睛里闪闪发亮。他知道她们想和他说话,或者干点别的。有时候他也会向其中一个招招手,动作很小她也能看得见,然后他们前后脚离开电影场。
“你困了我就帮你守着放映机,”孙伯让说,“有时候也会是大年、文化和江东他们。如果你一个晚上都不在,我们就帮你换片子。我就是那时候学会的放电影。”
“是吗,”秦山原怎么也想不起当时那些女人的样子。她们变得相当抽象,只是新鲜、羞怯、紧张、虔诚、热烈、丰满、光滑和弹性等一系列形容词。他把她们带到一个个没人的地方,四年里的大部分时间他是在这些形容词里度过的。那么美妙的好日子怎么就忘了细节呢。“年轻时就缺觉,安静下来三分钟就瞌睡。多亏兄弟们了。”
孙伯让说:“再走走。”
他们经过一块平地,孙伯让说:“秦老师,有印象吗?当年这儿是片小树林,有槐树、杨树还有合欢树。”
秦山原摇摇头。
当然他记得,他经常把她们带到林子里,到了夏天,乱作一团的时候他还会腾出一只手抓爬到树上的知了猴。那个总喜欢在合欢树底下的女人叫什么来着?好像不是很瘦。也可能挺瘦。
他们在一大块黑影前停下,旁边人家的灯光映照到那里,才看见是堵半截的土墙,高不足一米。“秦老师在那会儿,这墙该有两米多高吧?”孙伯让说,“多少年了,男男女女就喜欢到这里干坏事,把墙磨蹭得越来越矮。现在藏两个人就不太保险了。”
秦山原说:“这里还有堵断墙?一点印象都没了。”
“到夏天就长拉拉秧。”孙伯让指着墙上垂下来的一条条细藤和叶子,“就那样。拉拉秧你应该记得吧。”
秦山原实在无法再说不记得了。那个女人拼命地把他往墙上推,他就是靠着墙把事做完的。这一次他好多年来还经常想起,当时后背被拉拉秧挂了一道道血绺子,做完了汗一湿才感到疼。秦山原说:“好像那时候到处生有这东西。”
“秦老师好记性。”孙伯让笑笑说,“断墙这里最多。”
扎下的夜晚安静,冷不丁一个女人叫起来:“臭蛋!臭蛋!回家睡觉啦!”
孙伯让说:“臭蛋,回去,你妈叫你睡觉了。”
臭蛋把旅行包移到怀里紧紧抱住,说:“不回!我要看露天电影!”
“看你娘的腿。”孙伯让说。“哪来的露天电影!”
“他有!”臭蛋用下巴指指秦山原,“他们都说他有。”
秦山原觉得这小子有点意思,就逗他:“我要有,它在哪儿?”
臭蛋理直气壮地说:“不知道!”
“别跟着瞎捣乱,臭蛋,”孙伯让要接过他的包,“明天到干爸家看。”
臭蛋不松手:“我今晚就要看!”
他妈还在喊。孙伯让火了,一把抢过包:“你要不回家,明天你也别想看!”
臭蛋慢慢松开包,一个劲儿地在裤子上擦手,半天终于磨磨蹭蹭回家了。秦山原看着臭蛋的小影子打了个哈欠。“回去吧!”他说。
5
孙伯让的一面白墙让秦山原吃惊。毫无必要地又大又白。猜猜做什么用?孙伯让问。秦山原说,银幕。孙伯让放声大笑,到底是秦老师,整个扎下没人往这上头想,都说他头脑坏了,涂一面空荡荡的白墙。孙伯让顺手拉上了窗帘,两层,外面是红的,里面黑色。
秦山原说:“你有放映机?”
孙伯让没说话,打开一个立柜的锁,拉开门的时候秦山原看到一台依然崭新的老式放映机。孙伯让把放映机抱出来,放好,装上胶片,把台灯的光拧到最小。咔嗒咔嗒声响起,一个光圈打到白墙上。胶片开始转动时,秦山原忍不住凑上去,十五年没摸了,心痒手也痒。孙伯让按住他的肩膀,说:
“坐下。他们都奇怪,为什么我村长也不干了。都整这玩意儿了,这东西多有意思啊!”
递给秦山原一根烟。那电影秦山原没看过,也没听过,翻译过来的名字叫《夜歌》。电影放到一半,节奏慢下来。之前是一个女人红杏出墙,接着是漫长的复仇,丈夫把情敌捆在床上,用尽方式折磨他的神经,不让他休息,一个昼夜后,情敌疯了。
“好玩吗?”孙伯让问,又递给他一根烟。
“抽不动了。”秦山原说,“睡吧。”
孙伯让坚持把火送到他嘴边。烟点上了,孙伯让开始重放《夜歌》。“林秀秀这名字听说过吗?”孙伯让摆弄放映机时漫不经心地问。
“没听过。”
“我老婆你认识吧?”孙伯让把电影的声音关掉,像在看一部默片。
“她不是跟姓丁的私奔了吗?跟我没关系。”秦山原站起来。
“有关系,”孙伯让把他按到椅子上。“关系相当大。记得我老婆不?”
秦山原又要站起来,他说不记得。孙伯让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抵到他肋骨上。“最好别乱动。”孙伯让说,另一只手又摸出一根绳子。秦山原没敢乱动,对方早就准备好了。孙伯让又说:“我老婆可记得你。”
“我们真的没关系,我也不知道谁姓丁。”
“可我老婆当初不是这么说的,她说你带着她到过小树林里,去过墙根底下和草垛里,有时看见路边的一棵树也要靠上去。她可是说你无数的好啊,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你走了,她才和那个狗日的姓丁的好,她把他当成你,就卷了个小包跑了。”
“她是诬蔑!没有的事!”秦山原激动得带着椅子乱颤。
“是吗?”孙伯让若无其事地给了他一耳光,“我找了三年,才在一百里外的大秦镇找到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她不跟我回来,死活要跟放电影的过。”孙伯让一边说一边换片子,直接跳到了电影的后半段。那个倒霉的情敌直挺挺地躺在白墙上,张大嘴喊就是出不了声。
秦山原的脸在电影的光亮里一点点变白。
“听她口气,你那本事还不小啊。”孙伯让揪着秦山原的一撮头发,“毛都白了,五十多了吧?”
“五十一。”
“是不是在城里也没闲着?”孙伯让把椅子搬到他身边,点上烟,和秦山原并排看起电影,“我老婆脸上那颗痣,我让她点掉,不干,你随便一句,她就屁颠屁颠去弄掉了。那痣长左脸还是右脸你还记得不?”
秦山原摇摇头:“放开我!”
孙伯让把正抽的烟塞到他嘴里:“我老婆那块胎记在哪个屁股上你总该记得吧?”
秦山原还是不记得。他当时似乎并不详细地区分女人,只从乳房和屁股的形状上去判断,他喜欢结实饱满形如寿桃的乳房,次之是水泡梨,那些松松垮垮的大鸭梨他只碰一次,最多两次。在晚上,他从不刻板地把脸蛋和乳房、屁股等同起来。他更在乎后面两个。所以他想不起来。
“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不记得了。”
孙伯让笑起来,声音像哭:“她说你对她有多好,就是去天上也不会忘了她,恨不能大白天都把她拴在裤腰带上。这女人,简直是个木瓜!她能说出你身上有多少个伤疤,哪一块是为什么落下的。她甚至数过你脸上的痦子上一共有几根毛。你记得她什么!”
秦山原觉得再不说点,他很可能会像电影里的那个倒霉蛋一样,在这张椅子上疯掉。“想起来了,”他说,“她总爱咬住我的舌头不放。”
“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