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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特城堡》(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8日14:24 来源:徐则臣

  秦山原立在门前,看见二十多号人聚在院子里,男男女女,老人孩子,如果不是咧开嘴害羞似的笑,就是好奇地看着他。他们静下来,然后七嘴八舌地说:

  “秦放映员。秦老师。《少林寺》。《南征北战》。《画皮》。”

  老头说:“他们都认识你,都看过你放过的电影。”

  可是秦山原不认识他们,一个都不认识。在他们脸上他几乎看不到一点十五年前的痕迹。他得意而又感激地扫过二十多张脸,还有人从门外继续往院子里进。感觉很好,是那种受尊崇和拥戴的感觉,有点像在大学的课堂里,他们像年轻的学生一样仰视他。当年他在海陵镇的所有村子里大体也如此,他总能说出别人没听过的东西,国内外的,天文地理的,他会说,一件旧事经过他的嘴,也像重新发生过一遍一样,他能替他们发现被忽略了多少年的细部和关节点。也就是说,他骑着一辆破载重自行车到处放电影时,很多人就已经这么看着他,老人尊敬地叫他秦放映员,让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叫他秦老师。那个时候秦山原也有不错的感觉,黑漆漆的夜里,所有人的散落在黑暗里,他掌控一台他们弄不明白的机器,然后从他面前开始放出光明,一个个陌生的世界跳到一块巨大的白帆布上。

  十五年前他就常常产生错觉,觉得那道光柱和一个个人物都是从他的身体里跑出去的。他觉得他是唯一知道的人,他给予他们,多少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和美好的事情啊。为此他常常陶醉在放映机咔嗒咔嗒转胶片的声音里。

  在一圈人之外,秦山原看到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分站在两边。她们没笑,也没说话,微微地晃动身体。四十多岁的身体早就变形了,胸不是胸,腰也不是腰,皱纹也谨慎地上了脸,但你能看出来她们还是好看过的,在一群乡村女人里,如果认真仔细地看,也能把她们挑出来。她们皱着眉,脸有点红。

  一个说:“是你吗?”

  另一个几乎同时说:“真是你?”

  然后两个人警惕地相互看看,都把眼光移到别处去。她们在对方脸上看见了自己。

  秦山原说:“是啊,我是秦山原。”他在她们脸上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年老和色衰,而这些和他没有关系。也可能不是没关系,他觉得某几个心跳幅度大了点,但他不敢肯定。没法肯定,最短也十五年了。所以他对她们和其他人一起说:“谢谢乡亲们还记着我。这些年一直想回来看看,今天这事,明天那事,忙忙操操就给耽搁掉了。谢谢你们来看我!”

  最后一句是对她们俩说的,也可能人群里还有,只是没像她们那样单独站出来。然后老村长来了,秦山原还是认识的,每次他来扎下放电影,村长都陪他吃晚饭。他们握手,寒暄,说再见太晚。老村长说,幸亏去年大病不死,要不今天就吃不上十几年前的那些饭了。他对一个老头招手:“老方,还记着当年吃的啥饭吗?今晚咱原样再来一顿!”

  “做梦也记着哪,”老头说,“这就去,就怕秦老师已经看不上我的手艺了。”

  秦山原这才想起这老头就是老方,当年大队部里的厨子,四年里吃了不知道多少顿他做的饭菜。好像那时候老方不太爱露面,总是提前就把一桌酒菜摆放好了。

  天放晴了,但是已经黄昏,院子里暗下来。秦山原去找刚才的那两个女人,不见了,他在人群里迅速地看一遍,也没发现。她们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

  3

  晚饭盛大。菜之外,人多,热情,所有人都向他敬酒。村子里头头脑脑的官都到了。还有一个白皙丰满的妇女主任,酒风泼辣,她向他敬酒,说:“秦老师,喝!”

  秦山原说:“喝!”连着两杯,头开始有点转。微醺时想,当年有这么好的女人吗?

  老方宝刀不老,菜做得还是那么好,秦山原记得那会儿最愿来去的村子就是扎下,老方的菜是原因之一。他们一边喝酒一边“想当年”。他们说起秦山原当年满腹才情,如何给大队部和粮食加工厂撰写春联;如何给新婚的庆典上即兴朗诵祝辞;如何喝了一斤粮食白酒然后用秃毛笔写下“扎下”的界碑;如何在领导面前据理力争给扎下送来了乡亲们都爱看的电影,以及如何帮着老村长写了一份小边的鉴定。这最后一件事在扎下已经流传成一个段子,这段子使得秦山原在从没见过他的扎下人耳朵里也不陌生。

  有个叫小边的小伙子要去镇上的扎花厂做临时工,扎花厂要村委会出一份小边的品行鉴定。老村长为难了,能出去当然好,小边人也不错,就是手脚有点不干净,偷过几只鸡,摸过几只狗,不算大问题,但在鉴定里不表现出来又不合适,那是要盖公章的。老村长就请教秦放映员。秦山原说这简单,就写:“该同志手脚灵活”。搞不清是夸还是骂,老村长大喜。就这么写了。小边在扎花厂干了半年,被开除了,他没事喜欢顺手牵羊捎点东西。厂领导很不高兴,抱怨老村长举人不当。老村长说,我们可是一点没隐瞒,不是说了吗,“该同志手脚灵活”。厂领导哭笑不得。

  这段子再说出来,依然博了个满堂彩。秦山原想,当年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前村长孙伯让最后一个敬酒。孙伯让举着酒杯说:“秦老师,听过孙伯让的名字吗?”

  秦山原摇摇头,说:“不好意思。”

  “秦老师贵人多忘事。”孙伯让说,“我帮你看过放映机。那年你三十我二十六。”

  秦山原笑笑说:“谢谢伯让兄。那时候我喜欢熬夜看书,放电影时常犯困,所以总劳兄弟们帮忙。谢谢啦。”

  “别谢,秦老师。我跟秦老师学了不少东西,电影都会放了。”

  大家都有了兴趣,伯让竟会放电影,头一回听说,真的假的啊。

  孙伯让说:“会放也放给秦老师看。秦老师,我敬你!”

  秦山原又喝了两杯。

  从饭桌站起来时,秦山原两脚底开始发飘。喝大了。很多人都喝大了。妇女主任跟秦山原握手告别,无比遗憾地说:“可惜没机会再看秦老师放的电影了。”

  “露天电影还有吗?”

  “早没了。有钱的在家看影碟机,穷点的就看电视。”

  然后大家又感叹一番露天电影的消失才各自散去。按照饭桌上的商定,秦山原今晚到孙伯让家住。大家都希望秦山原住到自己家,孙伯让说,谁都别和他争,他跟秦老师学会了放电影,算半个学生,家里也宽敞,就一个人,到处都是地方。

  秦山原说:“你家人不在?”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孙伯让倒是笑了,说:“老婆跟个放电影的跑了,十几年了。”

  秦山原看看别人,好在不是所有人都盯着自己。

  “跟秦老师没关系。”孙伯让说。“你之后的放映员,姓丁,那狗日的。”

  秦山原松了口气,哦。

  4

  出了老方家的门,从黑暗里冒出一个更黑的小影子,吓秦山原一跳。小黑影说:“我爸叫顾大年。”

  孙伯让揪了一把小黑影的耳朵:“回家睡觉去。”

  “我想看露天电影。”小黑影又说。

  秦山原听出他就是下午见到的那小孩,故意问他:“你是谁?”

  “我叫臭蛋。我爸叫顾大年。”

  “儿子,回家睡觉去!”孙伯让又要揪他耳朵。

  秦山原说:“你儿子?”

  “干儿子。大年你一定也不记得了,当年也帮你看过放映机。”

  秦山原又说,哦。

  臭蛋不回家,一直跟着他们,孙伯让怎么赶他都不走。孙伯让说,那好,过来背包。臭蛋就背起秦山原的旅行包,像条不吭声的小尾巴。路面油亮亮的黑。孙伯让建议到处看看,秦山原说好,这一趟来海陵就为了到战斗过的地方怀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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