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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特城堡》(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8日14:24 来源:徐则臣

  “没问题!”穆老板说。酒和小菜上来了,他给老罗倒满,两人碰一下,“我正愁那些好这东西的客人没法儿打发呢。就这么定了。我高价收。”

  穆鱼和他们一样高兴,那个叫九果的光头就会一直待在石码头上了。他三两口扒完饭菜,拍打着铁门,没等母亲过来收拾碗筷就上楼了。他在楼上看见九果背对这边蹲在船头,看不清在干什么。他从口袋里掏出小镜子,找到太阳,一根光柱打到九果身上。可惜九果没在意,甩甩手钻进了船舱。穆鱼就对着舱口照,那个露肩头的女人走出来,光照到她的光肩膀上。她看见了光,把衣服又往下拽了拽,露出的肩膀更多了。然后她对阳光来的方向眯起眼睛笑,牙也很白。穆鱼赶紧收起镜子趴下,只露出两只眼偷偷地看。那女人对着他的方向歪头笑了很久,直到九果出来把她推到船舱里。

  九果又在船头蹲下,这次是面对着他。穆鱼犹豫半天,重新把镜子拿出来。第一个光圈落在九果左脚边,九果没理会。穆鱼又把光打到他右脚上,九果还是没动静。穆鱼胆子渐渐大了,把光打到他脸上。他看到九果用左手揉了揉眼,右手抬起来转动一下,穆鱼立刻觉得一道冰凉的白光刺过来,赶紧把脑袋移开,发现那是一把形状怪异的刀。

  刀长二十厘米左右,头是尖的。有分别折到一边的两翼,刀翼的边缘呈锯齿状,中间是一道凹槽。九果用它灵巧地杀鱼和刮鳞。九果的刀银白,粘着细碎的鱼鳞,鳞也在发光。那把刀的光亮远胜过一只白瓷碗。穆鱼觉得身上一凉,打了个寒战。他看见九果对他笑了,向他扬扬手里的杀鱼刀。

  5

  夜晚的花街含混又暧昧。倒洗脚水时经过走廊,穆鱼停下来,看那些灯笼一盏盏挂起来。此刻花街声息全无,淹没在夜里,就像淹没在满天地的月光和槐花香里。有几个男人低头走在花街的青石板路上,忽快忽慢,走走停停,突然就摘下了某个灯笼开始敲门。他们的敲门声也很轻,其他院子里的人听不见。

  母亲出现在另一个房间的门口,说:“几点了,还不睡!”

  穆鱼嘟着嘴怏怏地回到自己屋。躺到床上时他又想到了九果的那把刀。亮。其实挺好看,他想,头一歪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老高。穆鱼跳下床就找小镜子,趿拉着鞋往楼顶跑。母亲在摊放鱼干。“跑什么,赶死啊!”她说。穆鱼没理她,找到太阳的位置,拿出小镜子就要照,发现石码头上的乌篷船不见了。他转着脑袋找,像投降一样举着镜子。然后慢慢蹲了下来。

  “一大早你跑楼顶上发什么呆?”母亲说,见儿子没动,又说,“说你呢,刷牙洗脸去!”

  穆鱼看着母亲,眼泪出来了。夜里他梦见和九果用镜子和刀说话。九果在刀上写了一行字照过来:你叫什么名字?穆鱼就在镜子上写:我叫穆鱼。你真叫九果吗?照过去。很快九果在刀上说:是啊,就九果。他还听到九果像鸭子一样的笑声。九果又说,他以后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了。穆鱼又听到自己的笑声。

  “你怎么哭了,儿子?”母亲放下鱼干,满手鱼腥味儿要给他擦眼泪,穆鱼躲开了,找到一块石子在楼板上写:

  “九果呢?他们家的船不见了。”

  母亲明白了,说:“打渔去了吧,没走呢。你看他妈还在石码头上。”

  顺着母亲手指的方向,穆鱼看到那个女人倚着一棵槐树坐在石码头上,正往嘴里塞槐花。他难为情地抹掉眼泪,下楼洗漱了。

  吃过饭他又来到楼顶。那女人依然歪着身子靠在槐树上,两腿张开,双手耷拉在身边。穆鱼拿不定她是否睡着了,就用镜子照她。光在她的头发里走动,到了脸上,穆鱼看到她用手抓了抓脸,胳膊又垂下来。她睡着了,一只鞋掉在脚边。从石码头上经过的人偶尔停下来看她,又走了。围在那里长久不散的是花街上的孩子,都比穆鱼小。一个男孩往她身上扔石子,完了跳到一边笑。穆鱼觉得这小家伙讨厌,用镜子照他。男孩被一道扑面而来的强光吓坏了,赶紧逃跑。其他孩子也跟着跑。

  过了一会儿,裁缝店林婆婆的孙女秀琅又小心地回来了。她在离那女人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扔到女人的脚边。女人没动静。她又扔了一次,落到女人腿上,她醒了。秀琅赶快跑,在远处看她。那女人见到花纸包裹的东西很高兴,一把抓住抱在怀里,然后对着秀琅眯起眼睛笑。秀琅羞涩地跑开了。

  穆鱼在楼顶坐下来,等着她把糖塞到嘴里。五月里的阳光浩瀚无边,漫长的时间过去了,那女人只翻来覆去地看那两颗糖,就是不吃,弄得穆鱼也没耐心了。

  一直到太阳落尽九果才回来。老罗坐在船头抽烟,九果在船尾摇橹。穆鱼对着西天的红霞晃动小镜子,没有光,失望地把它装进了口袋。在槐树底下坐了几乎一天的女人迅速站起来,船还没停稳她就跳上去,老罗差点从马扎上掉下来。女人来到船尾,手在九果面前张开,是那两颗包着花纸的糖。

  6

  第二天船没动,第三天九果又没了。隔一天捕一次鱼,有这个规律穆鱼心里就有数了,不再一天几十次地往楼顶跑。正常情况下,他只在九果在家的时候急着上楼顶,其余时间只能看心情。他们对镜子和刀的游戏已经十分娴熟和随意了,可以用来捉迷藏,也可以用来打仗。前者的做法是,一个人藏,另一个用镜子或刀找,光照到身上就算找到。后者则需要另一只手帮忙,当捂住镜子和刀的那只手突然撤掉时,光就射出来,中弹的人就要装出受伤倒地状,不停地遮和放,子弹就不停地射出来。当然,穆鱼也演练过梦境,在镜子上写字。开始因为镜子小,字更小,照到九果那里大约什么都没了。后来让父母买了一面大镜子,他用毛笔在上面写字,九果一定是看见了,但他一个劲儿地摇头。穆鱼一直弄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摇头,后来终于想起来,九果可能不认识字。他就不再这么玩了,顶多在镜子上画点好玩的图案送过去,但绘画的过程太过漫长,九果根本等不了。

  九果一直用他的杀鱼刀,随身携带,以便在走路的时候都能和穆鱼打招呼。在石码头时间久了,他对整个花街差不多也熟了,常常一个人到青石板路上玩,正走着他会突然停下来,找准太阳的位置,一道强光就送到了穆鱼那儿。因为不断地被阳光清洗,穆鱼觉得九果的刀越来越亮,光也越来越凉,落到皮肤上如同清凉的刀刃。

  有一天他和站在花街头上的九果相互照,九果突然收起了刀,转身往石码头上走。穆鱼觉得奇怪,九果突然连招呼都不打就收家伙。然后他看到老罗走在花街的青石板路上,他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九果拿着刀的时候挺威猛,一看见老爸就不行了。老罗走得快,甩开两只长胳膊,等穆鱼转到楼顶的那一边时,老罗基本上已经追上九果了。九果开始跑,跳上了船,刚进船舱,老罗也跳上了船,接着穆鱼看到九果被老罗扔到了甲板上,九果还没爬起来,又一个人被扔出来,是露半个肩膀的女人。然后老罗出来了,捋起袖子一把拽住女人的上衣,上衣被撕坏了一个角,露出白色的肚皮,老罗的巴掌跟着就上了女人的脸。

  老罗在打自己的老婆。一耳光一耳光地抽,偶尔也用上脚。穆鱼听到了那女人的号叫。九果坐在甲板上手脚并用地往后退,根本不敢上前,更别说劝架。他不停地往后退,退过了头,倒头栽进了水里。有人站在石码头上看,但一个跳上船的都没有,穆鱼跑下楼顶,先去自己屋里拿纸笔,接着跑到铁门前,拍着门告诉父母:九果爸妈打架了!

  穆老板跳上船拉开了老罗。重新回到楼顶上的穆鱼看到,那女人披头散发,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片完整的衣服,风吹过来,白色的身体一点一点露出来。爬上船的九果湿淋淋地站在甲板上的一角,像个可怜虫。穆鱼不喜欢可怜虫。

  因为这个,穆鱼好多天没理九果。每次九果用刀子的光在他窗前和门前晃来晃去,他都装作没看见。当然很快他又恢复了镜子与刀的对话,他实在太无聊了,除了九果,找不到别的人玩。而且,照来照去他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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