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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特城堡》(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8日14:24 来源:徐则臣

  穆鱼把胳膊和脚停下来,对着丹凤的院子发愣。槐花最繁盛的时期已经过去,空气中残余着香甜,细处有种颓败和忧伤的味道,因而也更浓更酽。他想起今年就没正经地吃过几串槐花,过去他总要吃很多,爬到树上,坐在枝杈间放开肚皮吃。一晃槐花都开完了。他不知道九果到丹凤的院子里干什么。

  时间很短,短得他想都没想清楚九果可能会干什么,九果就重新出现在墙头上。这一回九果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的白牙。他只是看见九果在太阳底下扬了一下手中的东西,发出的分明是红光,鲜红艳丽,如同过年时漂亮的红焰火。穆鱼觉得头脑转得缓慢,他想不出来那焰火一样红的东西是什么。

  九果已经过了墙,跳到了花街上,像过去一样向石码头狂奔。那一闪一闪的红。

  然后穆鱼听到一个女人的叫声,有点远,丹凤光着身子在小槐树下又蹦又跳,忙得两只手不知道往哪里放。丹凤白得也晃眼。她叫了一会儿就停住了,因为周围有了动静。午睡的花街被惊醒,一扇扇门被打开,很多人穿着拖鞋往外跑。穆鱼看见那些穿着短裤、汗衫和拖鞋的邻居像一群花大雁游向丹凤的门楼。丹凤跑回了屋,当人们冲进她的院子,她已经用一条大床单把自己裹起来了。跟她一起走出屋的是老罗,披一件衬衫,抱着肚子,从手开始一直到脚,都是红的,他不断地弯腰,弯腰,如同一只掉进热锅里的大虾,头和脚的距离越来越近。

  穆鱼听到人声乱起来,他突然想到九果,跑到楼顶的另一边,石码头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乌篷船在走,他看到露肩的女人站在船上正对着石码头挥手,摇船的是九果。九果摇船像跑步,低头弓腰。

  他迅速跑下楼,母亲刚打开铁门,端着一托盘的水果要往上走。他冲下去,撞掉托盘,水果顺着楼梯往下滚,穿过铁门时他听到母亲绝望地惊叫一声,已经来不及了,他踏上了一楼的地面。地面让他感觉陌生,出门被一个台阶绊倒了,一头抢到地上,啃了一嘴的泥。他一边跑一边咳嗽,跑到码头边上,乌篷船已经走远了。他觉得嘴里的泥怎么也咳嗽不净,一低头吐了出来。吐了第一口接着吐第二口,先吐午饭再吐早饭,再也没东西可吐了,他直起腰,觉得身体一下子轻了。母亲在身后把他抱离了地面,他挣扎,用尽力气对着午后的运河水喊:

  “九果!”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然后摔到了地上。母亲惊得松开了手,她的嘴巴和眼睛同时变大:“你说什么?”

  “九果!”他再次发出了声音。他看见九果转过了身,把手举到半空。

  他一定听见了他在喊他。

  2006年4月18日,芙蓉里

  原载《大家》2008年第1期

  养蜂场旅馆

  1

  摇摇曾对我说过,火车穿过镇子,左山的黑夜就要来了。我看见车窗外的黑暗从大地上升起,初秋的天气,要下雨的样子,黑暗也显得格外清凉。第一间房子和第一盏灯出现时,火车已经开始减速,随后在镇子的边缘停了下来。我突然决定下车,手忙脚乱地把背包刚拎下车,火车就开了。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站,停车一分钟。只有我一个人下车,没有人上车,简陋的小车站空空荡荡。我走在落满煤渣的水泥路上,一抬头看到了左边一座昏暗模糊的小山。这就是左山了。

  “其实,左山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摇摇曾对我说?“山不高也不大,但是站在山顶能把平原看得清清楚楚。山后是一条快要被荒弃的运河,在白天还可以找到打渔的小船。如果在养蜂场旅馆住下,出门就可以看到蜜蜂。”

  那是八年前摇摇对我说的。现在我是一个人来到左山。我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走走停停,真的要下雨了,风从旷野上刮过来,越刮越大,撞到山上又拐回头,就更大了。在灰暗的风里摇晃的是山脚下稀落的房屋,灯光也在风里摇摆。从一处墙基的拐角冒出来一个小个子男人,一脸慌张地笑迎上来。

  “住店吧。”他有点气喘,“天都黑了。”

  “养蜂场旅馆还在吗?”

  “在,当然在。”小个子男人说,指着山脚下的房子中的某处,“那儿,就那儿。我就是旅馆的老板。你住过?”

  “听说过。”

  老板很高兴,在前头给我带路。说话有点短舌头,他说旅馆是自家的,开了十几年了,到过左山镇的人都知道,价格便宜,服务又好,还安全。我随着他走进一个院子,迎面是一栋装饰有点俗气的二层小楼,很小,上下各有三四个房间。旁边是两间瓦房,老板直接把我领进瓦房。

  “先洗洗吃晚饭。”他说,帮我把背包放在一张高腿凳子上。然后冲着冒出炊烟香味的隔壁房间喊,“来了一个,是个男的,多下两碗面条。”

  一个女声答应着:“来了!”却从厨房里钻出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脸,抱着门框不敢进来,睁大两眼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看得他害怕了又跑回厨房。

  “我儿子,客生。”老板说,帮我泼了洗脸水,“我老婆瞎取的名字。真让她说对了,见到客人就怕生。”

  旅馆里只有我一个客人。我和老板刚坐下,老板娘一路说着“来了”,端上了一大白瓷碗的手擀面条。后面跟着他们的儿子,谨慎地端着碗,站在门槛外边不敢进来。

  “进来呀,小家伙。”我向他招手。

  老板娘的碗没端结实,过早地落到了饭桌上,汤水溅到了我的衬衫上。她慌忙用毛巾给我揩,手有点抖,对不起,她说。她抬起头,灯光下的脸十分秀气,和身材一样,恰到好处地饱满。我觉得有点眼熟,笑一下就说我自己来。

  她在围裙上搓着两只手看看老板,说:“那,我去端饭了。”

  到了门前接过儿子的碗放到桌上,离开房间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客生一直怕见生人,吃饭时老板娘叫了好几次他才从门外进来。面条吃得我很舒服,很久没能吃上这么有味道的手擀面了。我一个劲儿地夸赞老板娘的手艺,老板娘不好意思,只顾低头吃饭。老板倒是很高兴,不住地劝我多吃,坐了一天的车了。他说来旅馆的外地人都喜欢老板娘的手擀面,只有客人来时她才做面条。今天又做了面条,可能有客人来了,果然我就来了。我对老板娘笑笑表示感谢,她看了我一眼就低下头,一根一根地数着面条吃。老板是个面色苍黄的小男人,一张瘦小的脸,鼻子底下生着两撇小胡子。如果不是他一口一个我老婆我儿子叫着,我都没法把他们俩看成一对夫妻。

  吃过饭,老板安排我到楼下靠右边的房间去住。老板娘说还是楼上靠右的房间好,站在窗户边上就能看到左山的一道坡,也安静,看书什么的方便。

  “那间屋里很久没人住了,也没有电视。”老板说。

  “下午我刚收拾过。电视抱上去不就是了?”老板娘说,“你不想找个安静的房间看书吗?”

  “对,对。房间越安静越好,能看到山坡就更好了。”

  她竟然知道我喜欢在安静的地方看书。我随着老板娘上楼,楼梯里昏暗,我们的影子在外面灯光的映照下越发巨大,塞满了整个楼道。

  2

  房间显得陈旧,但是干净朴素,不像很久不住人的样子。一张老式雕花木床,一张红漆剥落的写字台,写字台上甚至还有一座铜制烛台,插着半截红蜡烛。一把和写字台配套的旧椅子。墙上是很多年前流行的简单的年画,粉红的胖娃娃早已被时光涮得苍白。只有头顶的日光灯多少有点现代气息,也是昏黄的,在天花板上映出一环一环黄中泛红的光圈。这几年我去了很多省份和地区的小地方,即使在十分落后的乡下,也很难再见到这么古朴陈旧的旅店摆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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