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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特城堡》(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8日14:24 来源:徐则臣

  7

  午饭时穆鱼坐在铁门前吃午饭。斜对面的桌子上坐着父亲和老罗。他们常在一起喝酒,准确地说,父亲经常请老罗喝酒。他提供的花大雁如此之多,来往的客人都喜欢,最关键的是,老罗要价不高。穆老板对他的捕鱼能力惊叹不已。过去他曾向花街上所有吃水上饭的人收购花大雁,也就是寥寥几条,没下锅就被客人预定完了。老罗能喝,水上人差不多都这样,能喝能睡。老罗喝完酒脸色不变,跟没喝一样,出门的时候看起来比进饭店时还清醒。穆鱼那顿饭直吃到老罗离开饭店,他也放下碗筷去楼上了。

  通常母亲都让他睡午觉,哪里睡得着,他觉得这几个月睡的觉多得一辈子都用不完。他爬到楼顶,看到老罗正往花街上走,大中午的阳光白花花地落到他身上,影子在脚底下像个侏儒。他拿镜子去照老罗后背,只敢照照后背。老罗没感觉,继续走,偶尔回下头,又走,穆鱼看见他推开了丹凤的大门。

  花街上都说丹凤是扬州人,三年前顺流而下来到石码头。第一次听她说话,穆鱼没听懂,像鸟叫,不过很快就懂了,现在丹凤的当地话比花街人还溜。老罗穿过院子进了堂屋,因为被一棵小槐树挡着,穆鱼觉得老罗是一闪一闪进去的。老罗进了丹凤家,穆鱼觉得应该把这事告诉九果,可是,没灯笼啊,大白天的。

  船停在河边的树荫下,九果躺在船头睡午觉。蜷得像只大虾。那女人歪着头倚在船舱上,肩膀露在外面,两腿叉开,应该也睡着了。穆鱼小心地把光照到九果脸上,一动一动地闪。九果没醒,那女人倒醒了,斜着脸往这边看,又笑了。她拍了拍九果,穆鱼及时地又把光送过去。九果坐起来,半天才从屁股后头摸出杀鱼刀。树荫下没有阳光。穆鱼把光圈落到九果的脚前,然后移到船边,停在那里。九果疑惑地看看穆鱼,又看看光圈。穆鱼急坏了,又喊不出声,不得不再重复一遍,这一次他特意照了照九果的脚。九果好像明白了,站起来去踩光圈,光圈一下子跑到前面,他再踩,光圈又跳开。那女人张开嘴笑,拍起了手,也站起来要去踩,被九果阻止了。他跟着光圈踩,上了岸。然后到了饭店旁边的路口。穆鱼赶快跑到楼顶靠路的那边,继续用镜子引导九果。九果跟着光圈走在花街上,逐渐没了兴致,他弄不懂穆鱼如此乏味地用镜子引导他到底想干什么。快到丹凤门楼下时,九果终于忍受不了,一转身往回走,刀拿在手里,一道耀眼的白光刺得穆鱼眼晕,他一屁股坐下来,满头的汗,功败垂成。

  他希望此刻老罗能出现在花街上,可是丹凤的院子里只有那棵槐树在动。他的光圈再也留不住九果,他边走边转动杀鱼刀,一道道动荡不安的白光闪过穆鱼的眼。然后九果跳上了船,背对穆鱼躺下了。穆鱼突然觉得没意思,没理会那女人对他的笑,镜子别到身后下了楼。

  他在走廊里守了大约一个小时,盯着丹凤的院子都快睡过去了,老罗才从槐树底下走出来。丹凤把他送到大门前,被摸了一把脸才把门关上。穆鱼发现老罗腰有点弓,走路像喝醉了酒,他一路小跑上了楼顶。老罗的腰在上船之前突然就挺直了,他踏上船,九果和那女人几乎同时跳起来。老罗一探胳膊,九果又倒在船头,那女人转身想钻进船舱,被老罗一把揪住,拳头跟着就过来了。穆鱼听到女人的叫声,在安静的午后听起来虚幻缥缈。石码头空空荡荡,九果避到了船角,这次他没掉下水。老罗像上次一样,痛快地揍了一顿老婆。

  穆鱼又用镜子引导过两次,九果终于开窍了。他不知道穆鱼的具体用意何在,但明白一定大有名堂,至少也会是一件好玩的事。有一天下午他被穆鱼从船头引到花街,一边跟着光圈走,一边用刀去晃穆鱼的眼。然后他发现,光圈在一个门楼前停下了,不再往前走。他看了看那个门楼,几乎和周围其他门楼没有区别。门关着,一点里面的动静都听不到。他用刀不停地往穆鱼身上照,穆鱼却坚持对着那门楼照。九果不明白,他甚至从门缝往里看,猜测是否有好玩的东西可以顺手带走。但他看到一个光着胳膊的女人在院子里,背对着大门,女人弯下腰来的时候露出后腰上一圈丰腴的白肉。像在洗衣服,又像在摘豆角。九果对这些都没兴趣。

  真正让九果明白的,是老罗。他爸走进花街时,他正在跟着穆鱼的镜子往前走,忽然发现光圈没了,他转身去找,看见老罗闷着头往这边走。九果藏起杀鱼刀,贴着墙根低头站着。穆鱼听不见他们父子俩的声音,只看见老罗指点一番,九果就灰溜溜地回了石码头。老罗看见他从花街上消失之后才往前走。

  九果的刀对着穆鱼闪一下,他像只猫躲在饭店的墙角,脑袋伸向花街。老罗在某个门楼下停下,一侧身不见了。穆鱼的光圈重新出现在他脚前,一点点向花街移动。九果跟着,接近那个门楼时,他突然转身往回跑,快得穆鱼的镜子都跟不上他。穆鱼看到黑得像泥鳅的九果发疯似的跑向石码头,他没跳上自己的船,也没理会正在船头洗衣服的母亲,九果一个猛子扎进了运河里。

  穆鱼在楼顶上坐下来,仔细盯着水面,他想在九果钻出水面的时候就把光打到他身上。可是九果迟迟不露头,应该是很久了,他已经等得心发慌头冒汗。连露肩膀的女人也等不了了,跳下了水。她在水中游了好一会儿,前面不远处露出九果的脑袋。他还活着,向母亲游过去。穆鱼的光圈出现在水面上时,九果已经抱住了母亲的胳膊。

  8

  老罗隔三差五去一次丹凤那里,穆鱼看在眼里。他觉得自己是花街上最闲的人。九果出了问题,他看得出来,镜子和刀对话常常接不上头。九果心不在焉,经常握着刀半天不动,根本不管他躲到了什么地方。九果去花街也不再需要跟着他的镜子,而是跟着老罗,当老罗消失在丹凤的门楼前,九果就在花街尽头出现了。他谨慎地走在青石板路上,顾不上用刀来回答楼上的镜子。但他每次都走不到丹凤的门前就回来了,回来往往是一路狂奔,有时候一边跑一边用刀子划墙,有青苔的地方冲破青苔,没青苔的地方在石头上擦出火花。回到船上,在母亲对面坐下,一直坐到老罗轻飘飘地从花街上回来。老罗打老婆时他依然坐着,不再躲到一边,有一回甚至突然在老罗面前站了起来,尽管刚及脖子,老罗还是愣了一下,然后是对老婆更猛烈的拳头和耳光。九果就那么站着不动,直到老罗打累了停下来。

  那天午饭后穆鱼听收音机,好听的歌把他迷糊过去,竟一觉睡到下午三点。他起来就往楼顶跑,果然看见九果在他们家楼下转来转去,杀鱼刀漫无目的地泛着光。他把光圈送到九果脚前,九果抬起了头。

  “看见他了?”九果问他。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九果说话,还以为他是哑巴呢。他摇摇头,他知道“他”是谁。

  “去,那,那家了吗?”九果又问。

  他又摇摇头。

  “没去?”

  他还是摇摇头。

  九果被弄糊涂了,有点着急:“你哑巴啊?说话呀!”

  他不动了。

  “那你下来,下来啊。”九果向他招手,“我有事问你。”

  他还是不动。

  “你瘸了是不是!”九果生气了,“下来!”

  杀鱼刀晃了他的眼,他觉得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都快忘了说话和下楼这回事了。他突然委屈极了,狠狠地看了一眼九果,对着他大喊一声:“我再也不理你了!”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眼泪倒更多了。他一扭身往回走,下楼的时候对自己说,不跟他玩了,这辈子都不跟他玩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随后几天,他不再去楼顶,看到九果不断地将刀子的光照到门和窗户上他也不出去。九果叫他也不理,他听见九果在外面过一会儿冒出来一声,喂,喂。甚至有天晚上九果也在楼下喂喂。再喂也不跟你玩。

  那晚后,九果的声音没了,门和窗户上也不再出现刀光。穆鱼在屋里开始不踏实,心里空落落的。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觉得身上出汗时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上了楼顶,而且拿着镜子。他决定妥协了,往石码头那边找,乌篷船还在,露肩的女人坐在船头发呆,没有九果。他转身往花街方向看,午后的石板路上铺满阳光,一个人也没有。他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丹凤的院子,吓了一跳,九果像只猫趴在墙头上,拱着背。他也看见了穆鱼,对穆鱼远远地咧开嘴,一口白牙,然后手中一晃,白光在刀面上炸开来。穆鱼觉得自己如同突然活了过来,充满了不可名状的兴奋,他在楼顶跺起了脚,挥舞着两只胳膊,镜子里的光漫天飞舞,光消失在光里。

  九果一侧身落到了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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