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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斯特城堡》(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18日14:24 来源:徐则臣

  “还行吧,大城市嘛。”过了半天又说,“我也说不好。”

  看看,还不好意思承认。

  3

  我堂哥三十二岁,没有女朋友。他的焦虑我懂,我今年二十六,也没有女朋友,我们都是各个零件都正常的男人。这么说好像单身的男人都像个动物似的,不是的,尤其像山羊这样的,他的焦虑不仅仅是下半身的,还有上半身的,精神的,情感的,我猜后者的焦虑更大。这就是他在歪头大年结婚之前没泛酸水而在结婚之后屡泛酸水的原因。大上个月,山羊给我打了五次电话,至少有四次提到了歪头大年和张新红。我问他是不是突然看上了人家的老婆?

  他一愣,说:“没有啊。我提到这么多次?”停顿一下又说,“我就是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小日子看起来也不错。”

  说完以后山羊就往回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怪不得一有空就往“京片子”跑,去了没事就不想离开。有时候歪头大年两口子忙不过来或者不在店里,他干脆帮人家卖东西,有陌生的邻居的来了,还以为他是老板。

  其实山羊的心思我早该有点数了,他也就初中毕业,文化水平应该是相当一般,但是这一年来不断向我借小说和杂志看。看起来很好学,遇到不明白的字词,还会发短信问我。我发现他喜欢的小说多半跟情感、婚姻和家庭有关。开始我还觉得他酸,一把年纪的老男人了,搞得跟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似的。可他就是喜欢看。原来如此。只是我没往心里去,偶尔只会跟他开玩笑,不早了,得找个老婆管管了。

  “又不是买菜,逮萝卜拎萝卜,逮青菜拎青菜。再说吧。”

  我打算在采访之前先和他聊聊的,可惜我们最终没见上面。那天下午他等在歪头大年的小店门口的树荫下,左等也不见我,右等也不见我。打我手机一直关机。他急坏了。当时大街上好几家店铺都在唱同一首歌,“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他搞不懂为什么满北京都是这两只蝴蝶在飞。山羊不停地抽烟,跟着公交车跑进站时嘴里也叼着烟,他的嘴已经麻得感觉不到任何味道。

  他着急不是因为我没到,而是他帮我约的那女的刚给他发了短信,马上就到。

  那女人叫唐小鹰。山羊说她长得“还行吧”。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她,从山羊为别人谦虚的表情里,我觉得至少在他看来唐小鹰是漂亮的。身高一米六三,皮肤白净,到十月份满三十岁,和山羊现在是邻居。他们租住了两家相邻的老北京的平房。邻居又同行,多少算是熟人,但唐小鹰比较矜持,还有点傲,很少和同行们聊天。她一人独来独往,出门贴小广告,他们叫贴机号,从来不到街上去当面揽生意,只接主动打电话来预定的生意。晚上回来很少跟朋友们瞎闹,吃过饭就躲到屋里看一台二手电视。因为深居简出,大家对她就好奇,没事就议论。山羊开始对她很不感冒,拽什么拽,把自己当官太太了。他还跟歪头大年提起过,那唐什么小鹰,傲得跟泡屎似的。歪头说,搞定她,到了床上看她还傲。山羊说,嘁,我有那精神还不如到长安街上裸奔了。

  半年了,他们只是见面点个头,想起来就说一两句。有时候山羊躺在床上睡不着,偶尔也会把她当作幻想对象。就这么多。后来因为一个扣子,他们才慢慢有了交往。那天山羊路边偷偷摸摸贴机号,看见一个警察走过来,吓得撒腿就跑,衣服挂到路边的栏杆上,扯掉一个扣子。他跑到一个角落里,半天没看见警察有动静,人家根本就没注意到他。山羊就大摇大摆地去找回了扣子。他没针线,房东锁了门,正好唐小鹰经过门口,就问她借。唐小鹰看他一根线就穿了半天,帮他钉了扣子。山羊先看见唐小鹰细长硬净的手指穿针引线,清冷得近乎透明。唐小鹰很专心,眉眼低顺,钉好后她没用剪刀剪断线头,而是凑上去用牙咬断的。就是这个动作打动了山羊,他觉得心里突然疼了一下。她的高傲不见了。

  为了表示感谢,他请唐小鹰吃了顿小笼包子,两人喝了三瓶啤酒。她酒量不错。那顿饭她还是有点矜持,话不多,不过足够惊动山羊了。她的口才超出他的想象,最关键的,他觉得她很有想法,而且不是那种女人的小聪明。她的气度不输给男人。在山羊的印象里,办假证的圈子里能这样说话的人基本上没有。他常跟我说:“那帮他妈的混蛋,比我还没文化。那就是粗人。”山羊在那个饭桌上发现了一个办假证的思想家。他觉得“思想家”用在唐小鹰身上不算隆重。然后他们就开始联系,不懂的字词先发短信问唐小鹰,不行才问我。

  熟悉了话就好说,山羊逐渐知道唐小鹰和老公关系紧张,有一个孩子在老家,一年前刚从阿联酋回国,然后才到北京来办假证。山羊对此有三个疑惑:第一,唐小鹰这么好的女人,居然婚姻上也有问题;第二,孩子刚六岁,她竟舍得离开;第三,她是出过国的人,听说英语讲得不错,为什么会跑北京来干这行呢。唐小鹰说了,她不缺钱,在阿联酋那几年她挣了不下二十万,是所谓的劳务输出。之前在家做裁缝,技术很好,带了一帮徒弟。但她觉得这样挣钱太慢,正好赶上劳务输出,她就作为特殊人才跟团出去了,在一个服装厂做技术头头,三年挣了二十万。这就更不好理解了。

  前些天北京严打,一伙办假证的都不敢出门,很多人就趁机回了趟老家。山羊也回去了,唐小鹰不回,她说不想见到她老公,她只会在老公不在家时回去,偏偏那个时候她老公丢了工作,整天无所事事地守在他们的小镇上。既然如此讨厌对方,干脆离婚算了。唐小鹰不离,也不愿意见。这也是山羊不能理解的。

  “你老公的问题?”山羊试探地问,担心话太多了。

  “他负我。”她说,“不是一次两次。”山羊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悬起来盯着她看,好半天才等到下一句:“我给过他机会。”

  “男人嘛,你不在家,他可能管不住自己。再给一次。”

  “我回来了他还犯。”唐小鹰看着墙上一张旧图片,张曼玉整个人都泛黄了。“要不是心疼孩子和双方老人,我早离了。我不想孩子这么小就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同学们会拿怪兮兮的眼光看他。还有老人,两头父母年龄都不小了,受不了。他爸他妈都是最淳朴最老实的农民,他们跟我说,闺女,不能离,那是个畜生,他死在外面我们都不心疼,你不能走。他原来一直在南京打工,跟过两个女人,有一个分了又和和了又分,反反复复好几次。我在国外那几年,他只回过一次家,孩子都没看见又走了。”

  “现在不是回来了嘛。”山羊发现自己变得善解人意了。

  “晚了,我对他已经彻底绝望。我让得够多了,再让下去,待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结婚时,我爸妈极力反对,我收拾两身衣服就住到他家去。那时候我觉得值,现在,我觉得我不值。我之所以出国,因为刚有孩子不久,花销大,他工资又低,两头父母还要孝敬,我咬牙跺脚报了名,合同上要求必须是一签四年。我想四年就四年,回来可能几十年都不发愁了。那会儿儿子才两岁,我抱着他哭了一夜,天没亮我就走了。怕他醒来找不到妈妈。我回来时,进了家门他都不认识我了,问他奶奶我是谁。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真的,在阿联酋三年,再想家再害怕再孤单我都没流过一滴眼泪。”

  现在她也没流眼泪。要在别的女人,肯定早稀里哗啦了。

  “不是四年合同吗?”

  “是。可三年结束了我觉得必须回来。”唐小鹰说。山羊递过去一根烟,她没要。“我每周都往家里打电话,我知道再不挽救这个家就完了。我向厂里提出辞职,他们不同意,除非扣除一半工资才行。我们只拿到一半工资,合同期满再付另外一半。我当然不会答应,就跟他们打官司,闹得挺大,大使馆的人都惊动了。你可以按合同扣除我的违约金,但你不能克扣我工钱,没道理,我的钱你就得给我。最后赢了。我回来了,但是还是没能挽救这个家。”

  “还是离好。”山羊再次建议。

  “现在不能离。”

  山羊感到了身体某个部位更深长的疼痛,像肠子突然打了一个结。有莫名的希望,同时怅然若失。十四个小时之后,他下了火车回到故乡,这复杂的感觉越发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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