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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租界!》(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0日15: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承伦

  先生这么晚赶回来本就让人意外,这莫名其妙的感叹,越发让人不安了。

  大娘闻讯也惶惶地赶过来了。

  看看一圈人紧张兮兮的表情,先生这才醒悟到,是自己突兀的感慨惹了祸,他有点歉意地笑笑,恢复了常态。

  看来先生只是开了个让人莫名其妙的玩笑,先生之所以被称为先生,不就因为肚子里有很多学问么?一个有学问的人开点儿别人莫名其妙的玩笑,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大家也就释然放了心。

  大娘埋怨先生说,应该把花儿带回来,不该把她撇在庄园。这几天花儿不在身边,好像府里上上下下少了一大片人。

  先生这才意识到,又把花儿撇在庄园了。他喃喃着:是,是该把花儿带回来了,怪我走得太匆忙没顾得上。

  老锁在一旁要为先生解围便插嘴打圆场说,大娘呀,老老爷的八十寿诞不是快到了么,花儿在庄园那边,也好搭个帮手么。

  不知是什么缘故,本该称先生的老婆为夫人、太太的,但丛府自管家到下人,却只尊称其为大娘。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本该被称为老爷的先生,不是也被称为先生么?

  老锁本来是为了讨好先生和大娘,想不到弄巧成拙,倒讨来了大娘的冷嘲热讽:哟,老锁呀,你是要花儿在那儿干粗活么?她甚至愤愤地瞪了老锁一眼,接着说,哼,花儿这还没进你老锁的家门哪,你这就急着拿她当小媳妇使么?庄园那干活的人手不够么?不够你就多派人手么,那才是你该操心的。

  多亏是夜里,大娘瞪的这一眼别人没怎么在意,但还是足以将老锁瞪得哆嗦,马上不再言语了。

  先看看管家老锁屋内的小拐炕吧。这是胶东沿海一带特有的一种灶炕结构:烧火的灶与睡觉的炕直接连接在一起,中间并无壁墙,只有一溜拐肘高的肘壁,而炕的面积只占房间的一小半,炕前留有大块的空地,进出极方便,当地称为小拐炕。

  小拐炕的肘壁上,油灯的灯苗不时鬼火般一跳一跳,让老锁郁郁不安的心越发郁郁不安了。大娘瞪的那一眼,已经在他的心头留下了伤口……

  自从大娘和先生做主,将花儿许配给自己的小儿子戚务忠后,说不清为什么,老锁这个未来的公爹倒时常心里虚虚地发毛。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儿子在花儿面前的猥琐样。看看吧,五尺多高的儿子每每站在花儿面前,总是气短脸红,身子也佝偻了,说话也变得哆哆嗦嗦战战兢兢。这让老锁心里很不舒服,甚至羞恼,他几次责骂儿子:啊,没出息的东西,怎么一站在花儿面前,就变成了盐杀的干刀鱼?等到过了门,花儿不就是伺候你的媳妇了么?你用得着在她面前装那熊孙子样?

  儿子喃喃:不是,不是装那样的。

  再问:那是怎么了?在花儿跟前,你为什么总是哆哆嗦嗦战战兢兢?你说说,你这副熊孙子态是啥由头?!

  答:见了花儿,我、我心里总是发怯……

  老锁更恼了:你怯哪样?她再怎么着能算府上的主子么?你爹不还是府上的管家么?你不也是渔行最年轻的船老大么?你没看见你的三个哥,在你三个嫂子跟前是个什么样么?

  这些我都知道,也都看见了。可、可花儿跟我三个嫂子不一样……

  嗯?哪不一样?她在府上是不干下人的活儿,府上的人是也不拿她当下人待,可她算府上的主子么?说到底她不还是一个下人么?她过了门,不跟你的嫂子一样,就是伺候你的媳妇么?

  儿子叹了一口气,埋下头,终于挣扎着一语中的:花儿、花儿她长得太、太俊了……吐出这样的话,他整个人如烈日下被砍断了根的瓜秧,如释重负。

  呜呼——这一语,这不也正是老锁自己心中时常虚虚发毛的症结所在么?嗨——老锁禁不住也哀叹了一声。

  是,说到底花儿的确只是府上的一个下人,可她偏偏出落得花朵一般,比府上的小姐还水灵。一个不是主子的姑娘长得跟花朵一样是好事么?其实对未来的儿媳花儿,老锁心中早已潜伏了比儿子更多的不安。花儿不但模样俊俏得让人不安,何况还有大娘、先生罩着,要是过了门,稍有待不周正之处,怕都会出麻烦呀;还有,二少爷每每冲着花儿异样地笑,出点儿幺蛾子可如何是好?又保得准别的男人不打她的主意么?……这些自然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只能埋在老锁心底,有时只能自欺欺人地否认这样的感觉。

  老锁的心中还隐着一个更深的、让他越来越惶恐的惶恐:他越来越觉得,花儿不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成为自己的儿媳妇……思来想去,他唯有发出一声比一声戚惶的感叹了。他不由得摸到了那个小铜香炉,点上了三支香,心神凝定在袅袅直升的三缕青烟上,默默地祈祷着。熬到三炷香燃到大半截的时候,越来越浓的睡意如越来越高涨的海潮,将老锁淹没了,他进入了一个越来越玄妙的梦境。他脸上的表情比醒着时更加丰富生动,皱纹如菊花悄然绽放;嘴角不时地翕动着,好像在饶有兴味地咀嚼、祷念着什么。他的精神驾驶着他的躯体,随着袅袅青烟飘然而起。飘呀,飘呀,进入了得道的妙境,飘向了道家至高的清净仙境:玉清境清微天元始天尊居中;上清境禹余天灵宝天尊居左;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居右。三位至上神端坐神殿,各自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如三片浮云飘过来,直飘到他的身边。他自然而然驾云而起,扶摇直上,朝着三位至上神、朝着道教徒的终极世界而去……

  要是不发生别的变故,说不准老锁真的就羽化成仙了,可偏偏在这关键当口发生了变故。也是,古来道徒千千万,成仙又几何?就在他飘飘然眼看要脱离尘世羽化成仙时——轰——轰——轰……身后发出了震耳欲聋隆隆滚滚的声响。

  ——呜呵!老锁惊恐万状,禁不住仓皇地回头向下面的凡界看了一眼——天哪,威海湾中镇锁海域的刘公岛景象大变:一团团火球在轰隆隆炸开,它遭受着千百个雷殛?刘公岛周围的海面爆冲起无数滔天浪柱,如无数条腾起的蛟龙直追你而来……

  老锁此时还没能完全超脱凡尘,禁不住用世俗的大嗓门儿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不好!刘公岛遭了千百雷殛,东海发了龙啸了!

  功亏一篑,这一声大叫前功尽弃,毁了他多年梦寐以求羽化成仙的锦绣前程,他的精神牵引着躯体重又顺着原路向凡尘间速速坠落了……嗵!可怜的老锁滚下了小拐炕,从羽化的云端跌落到了凡尘的世界。此时,老锁才意识到肘壁上的灯还亮着,摇曳着扑朔迷离的光,他跳起来吹灭了油灯,“哗”的一下,如同打开了闸门,潮水般的月光从窗口漫了进来,似乎是被如潮的月光冲倒了,老锁又瘫倒在炕前的地上……

  海潮般涌荡的月光真的将小拐炕浮成了一只小船。老锁不由得扑向了小船——“铮啷”!一声金鸣——手中紧攥着的一件金属器物撞到了炕沿上。

  金鸣声响袅袅拂拂,绕梁三匝久久不散,那个美妙的世界轰隆隆坍塌了……

  老锁这才觉察到,在滚下炕的慌乱间,左手竟神差鬼使地抓住了放在身边的小铜香炉。

  老锁有个奇特的习惯,总喜欢将这只拳头大的小铜香炉带在身上,夜里睡觉也将其放在身边。老锁是信奉道教,却也并非是带着小香炉要随时随地给道家的神仙进香,道教的教仪里,也并无要求道教徒要随身携带小香炉一说,何况他还算不得严格恪守教规的道教徒。久而久之,小香炉倒成了他随时把玩的器物了,如同先生手中那只银水烟枪。

  老泪顺着他老脸上的褶皱纵横流淌开来了……都怨我摆脱不了世俗凡心,怨我回头看那一眼呀,怨我的大叫呀……

  天哪——老锁猛地拍了一下脑袋,禁不住又叫了一声:这梦境的后半截,不是三年前我在海边亲眼看到的么?那时我不就是发出了这样的大叫么?……

  三年前的那天,老锁在卫城丛府大宅里抖一抖长袍,让腰间的一大串钥匙发出了一串权威、愉悦的声响,再咳嗽一声,大声地说:我去东海边看看。卫城东门外不远处的东海边,有府上的船行、渔行。每隔几天,老锁都要去那里,板着管家的面孔转上几转。虎儿跟随老锁出门了,虎儿是老锁在丛府大宅养的一条狗,老锁虽不是大宅的主人,但却是虎儿的主人,只要老锁出门,虎儿差不多总是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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