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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租界!》(2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0日15: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承伦

  几天过后,二少爷火炭般炽热的心头,被先生泼下的一盆冷水淬了——先生竟然不允他去巡检司衙门就职!

  看看吧,二少爷的眼珠一下子被淬红了,踹踢着瘸腿,在庄园内外疯狂乱窜,如一头饥饿的豹子在寻找猎物。庄园上下没人猜得透二少爷要干什么,但人人都感觉到他要闹出什么大祸殃来,避之唯恐不及,没人敢上前阻拦。

  小六子吓坏了,跑来找管家,眨着鬼精的小眼说:管家老叔呀,二少爷的腿已好了,用不着陪了,我再跟在他身边就是磨洋工了。你快吩咐我干点儿别的营生吧。

  哟,你小子么时候变勤快了?老锁自然明白小六子想些什么:别给我耍你那小心眼儿,这火候上你更要跟紧二少爷,要真出点儿什么事,你吃不了兜着。嘴上虽这么说,可二少爷真要出了什么事,小六子又能怎么着?老锁只能带着点赴汤蹈火的意思,朝癫狂的二少爷跑去了。

  见老锁跑过来,二少爷变本加厉地暴戾疯张了。

  不知老锁对二少爷说了几句什么,二少爷的癫狂戛然而止,只拿血红的眼瞪着老锁。

  先生又把自己关在了书房。

  先生呀——老锁站在书房的门口颤颤地叫一声。先生,二少爷、二少爷他已经……书房内虽没有回应,但这恰恰说明先生正在为此而忧心。表面上,先生咳嗽一声,府里上下都为之一颤,其实他靠的只是威仪的震慑。一旦这种威仪被戳破,权威就如同被扎破的气囊,里面的气顿时会散失殆尽。

  先生踱到书房门边,想开门让老锁进来商量一下,手触到门上却又缩回了。老锁不敲门,是并不想进书房——这扇门还是不打开的好。隔着门,先生有点色厉内荏地说道:他已经怎么着了?他上天了?入地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把天戳破还是能把地震陷?!

  先生,先生呀,我、我斗胆说一句你的不是——你不该不允呀……我想再斗胆自作一回主张——我要去对二少爷说,说你已应允了……老锁的一只手扶在门框上,哆哆嗦嗦地摩挲着。

  书房内的先生却没了回应。

  老锁将嘴拱到了门缝,接下来说的话变成了窃窃私语:先生呀……你怎么不想想后果呢?二少爷的腿毕竟……拱在他心里的那个包被提早挑破了。刚拱起的这个包,又被你挑破了。俗语说:“疖子挑破了头,力气大似牛。”知子莫如父,先生,你要为府上的将来和门庭多想想呀……

  嗨……门缝里挤出了先生怅然痛楚的一声叹息。

  先生当然明白老锁说的“包”是什么意思。第一个包指的是二少爷想接管家业;第二个包自然指的是到巡检衙门当官的机遇。真是难为老锁了,显然他不愿明说二少爷心里争着接管家业,更不愿明说丛府兄弟、父子之间要发生不可料想的争斗,会酿出什么不可料想的祸殃。

  老锁呀……先生凄楚悲凉的话语,抽丝般从门缝里抽了出来。我岂能看不出来?可衙门管的是千家万户呀,老二他是那块料么……

  先生,顺其自然吧,顺其自然才自然呀。你就权当二少爷真是衙门里当官的料,权当他命里注定有哩……老锁的声音也充满了悲戚。

  老锁呀,老锁……但愿,但愿吧……门缝抽出的声音游丝般纤弱可怜兮兮了,老锁,你是管家,我不是管家,我是越来越不知该怎么办了……

  门外的老锁已是泪眼盈盈了,可怜的先生呀……有谁能想得到,八面威风富甲一方大丛府的主子,心里竟装着这般无奈的苦呀……先生呀,其实我、我已经对二少爷说了,你已应允他进巡检衙门了……

  先生是多么感激老锁没开门进书房呀,否则将是多么难以面对呀;更感激老锁的越俎代庖自作主张,否则真不知如何收回成命了……

  歪打正着,去巡检司的机会,还真让二少爷以癫狂暴戾持守住了,他终于如愿走马上任,当上了卫城巡检司衙门管巡查的官员。

  几个月后,挺立的界碑、连缀的铁蒺蔾网,终于将大清国威海卫738.15平方公里的土地圈成了大英租界;租界内12万大清国的百姓,则变成了米字旗麾下的子民。山东巡抚袁世凯代表大清朝廷,接受了英方圈定的租界线。

  威海卫租界变成了国中国,在这片国中国之内,四面城墙包围的威海卫城内,却仍在大清国的治下,卫城则变成了国中国的国中国了。

  近两年先生一直将自己圈在卫城内,在卫城内,他还能保持自己依然是大清国子民的感觉,但老是猫在大宅里,感觉时间越来越慢得难以忍受了。他时常对老锁感慨:我怎么觉得时间过得越来越慢了呀,慢得让我懒得睁眼看,慢得让我不知时辰了。

  其实老锁更明显地感到卫城里的时间变慢了,因为他见识了卫城外变快了的时间,两下里对比,更觉得卫城内的时间鲜明地变慢了。他多次委婉地劝先生去城外走走看看,先生挺了脖子说:卫城外不是已经变成人家的国了么?我去看什么?

  老锁说:卫城外变了,大变了……

  什么变了?

  老锁嗫嚅着:什么都变了,时间也变得飞快了……他们是用鞭子在抽打时间——时间变成了鞭子抽打的陀螺呀……你老这么窝在城里,怕是会窝出毛病来呀……

  不幸让老锁言中了,那天,先生突然大叫:天哪,我看不见时间了,看不见时间了……

  府上的人全吓坏了,这怪异的病症比得了魔症还不可思议,还令人毛骨悚然。

  府上的人对此束手无策,只好把看病的郎中悄悄地招到府上来了。

  刚开始先生拒绝郎中给他看病,架不住众人的劝说,他只好叹一声:看来我只能当个病人了,不当也不成了。便任由郎中摆弄了。

  几个郎中的药方并不见效果,更多的郎中便走马灯般地被招来了。丛府的深宅大院日夜被熬煎草药的味道熬煎着。

  先生越来越深地沉在看不见时间的病巢里了。

  一大早,熬过了混混沌沌夜晚的先生,又混混沌沌地来到了书房。不是说先生清醒地意识到天亮了才来书房,而是迷迷糊糊正赶上天亮时分来到了书房。看看吧,他坐在书房的藤椅上跟躺在炕上一样,仍然是迷迷糊糊。

  花儿来到了书房。她先是在房门前怔了一下,无声地嘘了一口气,然后似乎是驾着这股气无声无息地飘进了书房。

  先生不是曾向大娘吩咐过,别让花儿再单独进书房了么?虽然先生并未再解除这道禁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道禁令自然而然地失效了,进书房端茶送水收拾打理的依然变成了花儿。偌大的丛府,似乎再没别人可替代花儿胜任这份工作了。先生得了看不见时间的病后,花儿比以前更加贴近了先生,变成了时时提醒先生时间的时间。

  再来仔细看一看花儿吧。她已经不是那个面如花朵、神采奕奕的姑娘了。她的面色已经变得凄白,眉眼透出的唯有凄苦了,已经变成了一个肃穆的女人了。

  先生头很别扭地歪在藤椅上,闭着眼,但眼珠却在眼皮下不安地骨碌骨碌翻转着,眼皮也不时地抽搐、战栗。脸面不时聚起痛苦的皱纹,细密的汗珠在愈来愈突兀的额头渗出来。花儿再清楚不过,那绝不是睡得香、睡得沉而冒出的睡汗,那是头脑被连绵的痛苦挤压而渗出的脑汁……悲愤和疚痛、不是病的病,已经把面前的先生折磨得苦不堪言甚至生不如死了。痛怜的波澜不可遏制地在花儿心中涌动了,心头也随之一下一下地抽搐了。她暗暗长叹一口气,身不由己地靠近先生,禁不住掏出了自己的一块巾帕,在先生的额头深情、轻轻地揩揉着,如同对待自己患病的婴孩。

  揩揉的巾帕似乎有了熨斗的功效,先生面部痛苦的皱纹渐渐地被熨平了,表情也渐渐变得松弛舒缓了……这细微的变化令花儿欣喜不已,似乎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和慰藉,又似乎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驱使着,忌讳和羞赧全消失了,手中的巾帕如同蝉衣不知不觉自然而然地蜕落了,手指颤巍巍蛇一般爬上了先生的额头,忘情地一下一下地揉抚起先生的额头、面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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