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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租界!》(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0日15: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承伦

  东家不到二十岁便考中秀才,可没人晓得为什么,他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了,也不曾追求入仕,半生来优哉游哉隐于乡间。似乎他并没怎么为家业的发达操心劳神,但府上的渔行、船行、盐场、店铺、客栈等,生意一年比一年兴隆;温泉庄园的田产则如海潮退却的海滩,面积越变越大,不仅成了威海卫、文登一带著名的乡绅,更是这一带首屈一指的大户。一提起卫城里的丛府、乡间的温泉庄园,方圆百里人人都会肃然起敬。

  东家可谓是大大的老爷了,但人们只称其为“先生”。很久以前,当东家成就了“老爷”的家业后,即立下了规矩,不许府里的上上下下称其为老爷,而乐于接受先生的称谓。久而久之,不仅府里的上上下下,此一带的百姓都称呼本该是老爷的东家为先生了。先生也不是一味地标新立异,府上其他人,则仍随世俗,任由外人称之为老爷和少爷、小姐。

  虽是先生贴己的管家,但有意无意偷听主子与别人的谈话,总是有点不太规矩的。老锁尴尬地笑笑,旋即转入了对先生的恭维:先生中呀,不管怎么说,圆智大和尚是从心里敬着你呀。卫城里有你多少买卖呀,庄园那儿又有多少田产呀。先生呀,你的家业是多么的大呀。老锁越说越激动,先生,你的威望比家业还高,还大呀……你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你才是真的得道了呀……

  老锁的话并非恭维,先生虽没入仕无官衔,却得了儒家内圣外王的真谛,其威望和影响在威海卫一带的确无人可比。别说是威海卫巡检司的官员,即使文登县的知县(文登县辖威海卫),对先生也是恭敬有加。每任知县上任伊始,总要前来拜谒先生的。先生的威望浸洇了这方水土,只有从先生这里汲取些养分,才算是获得了在这方水土生长的条件。

  哟哟,老锁你不得了呀。先生戏谑地笑笑说,你指的是你信奉的道教的道吧?我可是不信道教的呀,你老锁可是多年的道教徒呀。真难为你能背得上这些道教的符箓了。说到这里,先生突然打了个哏,卖一个关子:哎,老锁呀,莫不是你们道教的神仙关照的是不信道的人?

  惭愧呀,惭愧。老锁解嘲地笑着说。修心炼性才近道,俺修炼的还是太浅呀……这种时候他用的是“俺”而不是“我”,似乎这样更能显出虔诚。

  耶?那你这信道的,不会是越信离道越远吧?你这是在笑你道教的神仙还是笑你自己?先生抖出了揶揄的包袱,老锁被噎住了,哭笑不得了。

  显然,这一回合的辩机老锁又处于下风了。

  先生是从温泉庄园带着马车去寿圣寺送布施的。

  马车离开庄园时,一串叮当、叮当的铃铛声,冰雹般敲打在了花儿的心上,她如一只急惶的蜂儿,从大蜂巢般的庄园的某个房间飞了出来。

  先生的专用篷车和一辆拉布施的双套马车,已沿着庄园前的路向东驶去了。花儿倚着木栅大门,目光被远去的马车抻得越来越渺茫、哀怨……继而,心倏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身子也风摆柳条般簌簌抖索了……今儿个我这是怎么啦?怎么会涌涨起这般奇怪的莫名虚妄?难道先生是往一个迷雾缭绕深不见底的渊潭而去了?……马车不见踪影了,花儿的目光终于如抻断了的风筝线,“嘭”地溃落了,附着在了环绕庄园的栅栏上。栅栏上面已爬满了牵牛花以及别的藤蔓,间或有零星的小花朵点缀其中。马铃的叮当声响似乎并没消散,如蜂蝶般凝滞在了藤蔓的叶片、花朵上,这让她怅然若失委靡空落的心稍稍充实振作了些。

  庄园坐北朝南,花儿转身要返回时,南面田野一片葱郁的气色直扑而来,哗啦啦为她铺排开了另一片天地:哈,这是多么好的田野,多么新鲜的天地呀……她身不由己地穿过了庄园前宽阔的空地,顺着一条田间小路进入了田野。

  的确,五月的田野是多么诱人,多么新鲜呀!庄稼、树木、野菜、野花、杂草……地上的一切都洋溢着盎然生机;各种鸟儿在空中、树上、田间清脆地鸣啭;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葳蕤鲜活的气息……花儿就这么向田野的深处走去,脚步禁不住青蛙般蹦蹦跳跳。花儿呀,你不知道,俊俏的你比天地间的景致更迷人,你如一道彩霞飘过来,让整个田野变得更灵动、更妩媚了。

  走着走着,花儿听到了好多根琴弦被无数双手错杂拨动的声响;风儿刮过树林,树叶与树叶相互拍击的声响;一群被惊动的鸟儿一起扇动翅膀的声响……一条汤汤涌涌波光粼粼的大河呈现在她的面前了。哈,是流淌的河水,发出了嘈杂又惊心动魄的声响呀……这条大河叫洗心河,它自西北方向蜿蜒而来,穿过庄园的田野,在不远处的东面汇入大海。花儿几乎从没来过河边,猛然面对浩浩奔流波光粼粼的水面,不由得有点紧张忐忑了。看着看着,阳光让每一朵浪花都变成了眨动着奕奕光波的眼睛,竟让她的双眼迷离了;一波波如抖动的丝绸的波纹,让她的心旌也迷乱了;无数根琴弦拨动的叮咚、哗啦声响,让她的心弦也战栗了……如同一只怕水的小动物,她有点眩晕惶恐了——呵,河面上颤动着的这大半个身影不就是我么?天哪,我正随着这河水起伏漂流呀……骤然间,似乎汤汤汩汩的河水一下子灌涌进了她的心胸,一种莫名的、不可遏制的缱绻伤怀,将她从里到外给淹没了……

  花儿不是庄园的人,不是丛府的小姐,也不是丫鬟之类的用人下人。花儿就是花儿,她算是丛府一个特殊的人。

  多年前,一个夏末的傍晚,先生在卫城东门外的海边溜达。突然,一阵越来越急促的嚷叫声传来,先生转回头,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如被老鹰追击的小鸟,已经扑到了面前,仓皇地扯起先生长袍的下摆,忽地一下钻了进去。还没等先生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个老妈子已气喘吁吁地赶到了先生面前,不由分说从长袍下揪出了小女孩要拖走。小女孩死死地抱住先生的腿,苦苦哀求救命……

  原来,这小姑娘的家在南方,在她六七岁时,家乡发大水,父母被洪水卷走了,她便被辗转卖到了卫城的妓院。小姑娘虽小,在妓院待了不到一年,那样的环境让她明白了,等待着她的将是怎样的营生。得了一个空儿,她便逃了出来。

  先生救下了这个小姑娘。

  ——作孽呀。小姑娘的遭遇让大娘悲悯欷歔不已,真是个小可怜见呀。

  大娘即先生的夫人,府里的上上下下称其为大娘。

  先生对大娘说:这孩子太可怜了,要不咱就收养了她?

  这还用商量?大娘说,要不收养她,就是咱作孽了。大娘抚摸着小姑娘的小脸。嗨,活脱脱遭霜打的小花骨朵呀。又问小可怜见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摇摇头,说她的名字被换了几次,也不知该叫什么名字了。大娘越发感慨欷歔了,那就管这小可怜见叫花儿吧。自此,花儿就成了这个可怜的小姑娘的名字。

  花儿在丛府长大了,几年前,在大娘的撮合下,将其许配给了管家老锁的小儿子,在丛府渔行当伙计的戚务忠。

  花儿平日在卫城的丛府大宅,昨天才随先生和管家来到了庄园。今天先生与管家也没交代什么,突然坐着马车离开了庄园,把花儿给撇在这里了。

  花儿啊啊地吐着气,心底则冒出了一串水泡般的哀矜:我的命是不是跟这流淌的河水一样呀……

  大河一点儿也不在意花儿站在身边,也不理会花儿的伤怀,自顾奔流而去;河面虽然映出了花儿娇媚的面庞,但大河哪里想得到,此时花儿心中奔涌的是比大河还浩瀚的激流呀……

  终于,花儿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仓皇地转身跑离了河边。她没有察觉,两行晶莹的泪水,淌在脂玉般的脸颊上了。好在还没跑到庄园的木栅大门处,清爽的风便将泪珠给吹干了。

  先生与老锁终于走下了寿圣寺山门漫长的石阶,马车和几个下人在下面的路口候着。

  “嗵、嗵——”一串闷炮般的响声滚来——开在古松上的巨大黄花变成了一个大飞轮——桐油油过的黄伞顺着台阶滚跳下来,每跳下一个台阶,都如同一声闷炮。

  施主呀,怕是又有什么不好的事要来了。要离开禅房时,圆智大和尚突然对先生说出了这样的话。

  多年来,圆智大和尚不止一次对先生说过类似的话,每一次都很应验,大都是涝、旱、雹、蝗、疫等自然灾害降临,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有时不好的事也指人祸。三年前,圆智和尚就曾对先生说过这样的话,结果没过几天,北洋水师的大兵舰,便被小日本的“膏药旗”舰队打趴了,日本的兵丁占了北洋水师的大本营刘公岛,至今还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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