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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租界!》(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2月10日15: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承伦

  先生平日大都住在卫城的丛府大宅,只是偶尔来庄园小住,他返回庄园也的确不是为了老爷子做寿的事。走出寿圣寺后,便觉得心里越来越有点儿堵。一个人心里堵得慌时,往往要找开阔的地方,去排解些什么,比起卫城的大宅,庄园当然是开阔的。

  还有一点似乎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隐秘——花儿被落在庄园那儿了。

  车轮辚辚,马铃叮当,让春日的田野越发生动了。不知不觉已进入温泉庄园三千多亩的地盘了,路两边一望无际的田野全是庄园的。

  离庄园不远处有个古老的村庄叫温泉庄,村北有个天然温泉汤池,哪怕冬天,也汩汩冒着适宜泡澡的温泉,村庄便因温泉而得名。先生是温泉庄人,所以人们也就称先生的庄园为温泉庄园了。

  远眺巍巍的庄园,由一群错落有致的建筑群构成,背依漫漫的青鸟山,面向连绵的一片沃土。它的主体是一个四进的大院落,由很多的房间连接,周围又连着库房、马房、油坊、钱庄、酒坊、粉坊……远看去整个庄园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而每一个房间就是一个蜂房。

  没有围墙的庄园向着田野开放,波光粼粼的洗心河,如巨幅蓝绸带在庄园前蜿蜒奔向东海,辽阔无边的田野长驱直入地涌进了庄园的怀抱……不少人多次建议要在庄园的四周修建起高大的围墙,但都被先生阻止了,只是用篱笆圈起,又以木栅栏造了个象征性的大门。现在看来,不修围墙是多么英明呀。

  庄园里的伙计比卫城里丛府大宅的下人多得多,老爷子做寿的事自然有人张罗。但先生总要表示自己很上心才是,他把大少爷丛滋敦叫来叮嘱了一番,爷爷的八十大寿一定要做得气派,所需的开销全由府上出。

  大少爷点头称是,他不善言语,对先生的任何决定总是点头顺服的。

  先生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少爷丛滋敦经营着庄园,二少爷丛滋勇经管着威海卫的各种生意,三少爷丛志道还小,在私塾读书。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出嫁了,只有小女敏儿还待字闺中。虽说大少爷、二少爷各管一方,经营上各立账目,但整个丛府并未分家,所有的收支总体上还是由卫城内的总账房掌控,也就是先生说的府上。

  一晃,先生在庄园已待了两天。田野和煦的风、洗心河清润的波光,让先生的心情渐渐疏朗起来,不可名状的忧郁也随之一点点消散了。

  想不到,到了第三天,卫城巡检司衙门的巡检大人、周围村庄相交较深的几位乡绅,竟然提前来送寿礼了。按习俗,一般是老人做寿的当天,受到邀请的人才带着寿礼来庆寿,现在请柬大都还没发出,他们竟提前这么多天来了。其实这些人可并不是弄错了日子或不懂习俗,他们要的就是提前和不请自来这特别的意思,这样才显出他们的与众不同,才显出他们与先生的关系特殊。

  既然来了庆寿的客人,自然要摆酒,老爷子的寿宴算是提前开了场。

  来客先是连连敬老爷子的酒,没料到,耳聪目明鹤发童颜八十岁的丛老爷子,竟然来者不拒连喝了一壶酒。最后亲自把着酒壶,给客人一遍遍地筛酒了,几乎让来客全喝高了。

  先生的酒量本就不大,几个回合便被灌醉了。

  大少爷将先生搀到了先生居住的房间,剩下的事就交给花儿了。

  花儿几乎从没看到先生喝成这般模样,她心尖颤颤着,又急又怕,又是毛巾敷头,又是灌醒酒汤,千方百计地照料着先生。

  似乎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拴在花儿与先生身体的某个部位。每当先生做出要呕吐或是抽搐的痛苦表情时,花儿都禁不住用手去揉自己的心窝,似乎她的心窝感觉到的痛苦比先生还要新鲜、敏锐。

  到了日头偏西,先生总算缓了过来。他摸过案几上的水烟枪,久久凝视着,似乎不认得如影随形的水烟枪了——砰!水烟枪被重重地顿在了案几上。

  花儿刚好提着水进门,禁不住吓了一跳。

  我要马上回卫城。这话脱口而出时,先生并没在意花儿正走进来。

  中午酒宴上正喝得晕晕乎乎时,卫城巡检司衙门的巡检大人,趴在先生的耳边小声地说:先生,听说英国人很快要来租占咱的威海卫了。

  先生一怔,待要再问,却被酒桌上的酒话给打断了。再后来,这话便被淹没在越来越深的酒里了。

  此时,先生的酒差不多消了,淹没在酒里的话便水落石出了,他禁不住哆嗦了……

  花儿打量着先生,怯怯地问了一句:这会儿就走?

  先生笃定地说:马上就走。

  花儿又怯怯地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呀。

  先生不再说什么,猛然转身走了出去。他没理会,又将花儿撇下了。

  啊,啊……是怎样急的事,把先生扯走了呀……花儿没说什么,看着先生走出了大门,她的身子越来越紧地贴在了门框上,凝成了门框的一部分……

  卫城巡检司属文登县衙设在卫城的办事机构,负责卫城内外事务的管理。这里虽不开堂审案,却负责维持城内治安、收缴捐税等事务,在百姓眼里,也算得上森严的衙门了。这时候天色已暗,还好,巡检司衙门还没上大门。

  小衙役见是先生造访,不敢怠慢,也不避讳什么,冲后院撅撅嘴示意先生,先生径直走向小后院。

  巡检大人卧在后宅的榻上,还没醒过酒来。

  先生有点粗鲁地推醒了还沉在酒乡的巡检大人,急切地问:大人,英国人是真的要来租占咱的威海卫?!

  巡检醉眼惺忪愣愣地看着先生,继而又连连拍了拍脑袋,瞪大眼睛,问:先生,这话是我说的?我,我说过这话么?这话真是从我口里说出的?

  先生更愣了:我的耳朵会撒谎还是我的心敢说这样的谎?我是无中生有的人么?

  酒,嗨,酒呀……巡检又拍一拍脑袋,变得紧张了。嗨,不该妄议朝廷大事呀,亏得是说与先生你呀。

  巡检大人要起身吩咐人上茶,被先生按住了:收起这些吧,快说说究竟。

  先生,就算我酒后说过这话,可你就为这个特意从庄园赶来?先生,你用得着为不该操心的事火烧火燎地操心么?

  天哪,我的巡检大人呀,这是“不该操心的事”么?这,这事还不值得“火烧火燎地操心”么?!这还不算天大的事么?!

  看看,看看,先生你还真急了?巡检大人甚至大度地笑了。我是觉得这八成是空穴来风。即使真有其事,那也该是朝廷操心的事呀。天大的事自然该由“天”来管来操心呀。

  巡检大人说他也是道听途说,英国人与朝廷的总理衙门已交涉了多次,要租借威海卫,像租借香港那样租借。又说这消息怕是不确切,反正现在还不见朝廷的正式官文,此事不便多议。再说,刘公岛不还被日本人占着么?英国人不会说来就来的,即使咱的总理衙门答应了,那日本人怕也不会答应的。

  先生忽地又想到了大和尚的谶语,不由得自言自语地感叹:嗨,说不定汪汪洋洋的海面,真的要涌涌荡荡地龟裂出沟壑了呀……

  巡检大人自然领会不了先生话里的意蕴,反倒有点讥讽先生的迂腐了:我的个先生呀,海水怎么会龟裂?还“龟裂出沟壑”哩。呵,不愧是饱读诗书的先生呀,你这番感慨让本官不知所云了。他又呵呵地笑笑。哟,先生莫不是在作什么诗赋么?

  先生直直地看着巡检大人,不仅领会了他的笑意,更听出了他话里讥讽的意蕴。这倒是个不知所云的巡检大人,不值得讥讽的朝廷命官呀。再问下去,只会惹出他更多自以为是颟顸愚顽的讥讽来,跟这样的官再说其他的,还有什么意义?

  当先生离开时,巡检倒是上心了,一遍遍地叮嘱先生,千万别对外透露这不确切的消息。他个人的事小,如因此而引发社会动荡不安,那可就上有负朝廷,下对不住黎民百姓了。

  先生懒得再跟这巡检大人啰唆了,匆匆转身走出了巡检衙门。

  这时天已黑了,街面上冷冷清清,只有几家木楼挑着的串串红灯发亮了,那是卖笑买笑的窑子。乍暖还寒,冷风飕飕,先生禁不住一阵哆嗦:哈,不该来的怕是真要来了呀……

  回到府上,老锁和几个下人围了过来,先生又连连地感叹着:不该来的怕是真要来了,怕是真要来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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