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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二卷《德龄公主》(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15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德龄向慈禧请了安。慈禧微笑道:“已经歇息了吧?这么晚叫你过来,你额娘要心疼了。可我今儿跟你额娘说,德龄那孩子,我要了。不单西洋话讲得好,传译传得好,又守规矩,心又细,单说这脾气秉性儿,就是万人不能及的。你知道,这宫里的人虽多,我身边儿竟没几个靠得住的,就拿这铺床来说,我是不让老妈子的手沾床的,可四格格她们的想法儿总不如我的意。又譬如这梳头,是一定得找梳头刘的,眼见着梳头刘越来越老,快不中用了,真不知得要谁接他的班呢!……噢,你放心,我可不会要你干这些个粗活儿,你来了,我心里就踏实了,指挥指挥她们,我的意思,就全在里边了,找干活儿的容易,会意儿的,一万个里头未准能挑出一个呢!”德龄笑道:“老佛爷看得上,是我的福分,您当我是谁,从小最是个淘气的,三五岁上,就知道演戏哄额娘,手又粗,性子又烈,一路上额娘还担心我呢,现在老佛爷对我这样,她自然是欢喜的。”慈禧听了越发喜欢,道:“我的恶名儿,自然是早传出去了,你自小生在外邦,洋人那里,恐怕没什么人说过我的好话,我也不怕,谁人背后不说人呢,怕就怕的是身边儿的人。大公主、四格格、元大奶奶,我哪个不疼?饶这样,还传是我妨了她们的好姻缘呢!奴才的嘴哪有好的!如今见我疼你,自然心里不平,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你有什么,尽管对我说,可别受了委屈!”说着,已有四个妇人鱼贯而入,铺床的铺床,熏香的熏香,放夜壶的放夜壶,很快便弄妥帖了。于是德龄跪安告退,临出门前,慈禧忽然问道:“今儿个那些首饰,你可收好了?”德龄道:“回老佛爷,我已经把首饰放回仓库里了,不知做得对不对?”慈禧十分欢喜:“正应当放回仓库。可是有人指点你?”德龄道:“没人告诉我,是我自己琢磨的。”慈禧道:“我就说这帮奴才坏嘛!你做事处处遂我心愿,这正是我疼你的地方儿!”德龄长舒了一口气,暗想多亏了自己多个心眼儿,以后在大内之中,时时处处都要小心。

  德龄回去的时候,妹妹早已睡熟。德龄开了灯,把康格夫人带来的首饰盒翻了出来。盒子里的珍珠在黑丝绒的衬托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德龄把它轻轻地捧在掌心里。裕太太在外面敲门道:“德龄,怎么还不睡?要不要额娘进来陪你说说话儿?”德龄慌忙把灯关了,道:“额娘,我这就睡了。明儿再聊吧。”慌乱中,珍珠从她的掌心滚落到了地上。德龄惊奇地发现,滚动的珍珠在黑暗中竟然划了一道闪亮的弧线——这是一颗夜明珠!

  她把珍珠拾了起来,放在紧身的胸衣里,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厉害。这是一颗真正的夜明珠,它就这样来到了她的身边,如同她的爱情一般不期而至。这是爱的信物吗?它的主人,此刻正在这个世界的什么地方呢?她想。

  第二章

  1

  五月端午,颐和园谐趣园的大戏台照样要演三天戏。慈禧太后歪在御榻儿上,心情很好,边瞧戏边道:“德龄啊,戏可比书要有用多了,书上大多都是死道理,戏却是活生生的,禁得住琢磨啊。所以世上很少有人对一本书百看不厌,可对一出戏看上百遍的人有的是。”德龄道:“老佛爷说的何尝不是。譬如西洋有个叫做莎士比亚的,是英国人,他作的四大悲剧,真是让人百看不厌。特别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慈禧很注意地听着,道:“讲啊,怎么不讲了?我听着呢。”德龄赔笑道:“奴婢不敢班门弄斧。”慈禧笑道:“宣你们姐儿俩进宫,留在我身边儿,为的就是多听听西洋的玩艺儿,有什么新鲜的,你们不必忌讳,统统讲来,也好让我们娘儿们多开开眼!”容龄道:“老佛爷,外国的戏可多了,有直接写的戏,还有用小说改的戏,像《茶花女》,就是小说改的戏。可悲了,我额娘听一回哭一回!”慈禧笑道:“哟,原来洋人也有苦戏,那我倒想听听!”容龄道:“我就不爱瞧苦戏,可《茶花女》是个例外。明儿等闲了,我和姐姐给您演一出儿瞧瞧!”慈禧笑道:“还是五姑娘孝顺!我今儿还专门儿为你点了一出《闹天宫》,你可爱瞧?”容龄喜得拍起手来,道:“那可是我最爱瞧的戏!多谢老佛爷!”四格格在一边抢着说:“老佛爷,那您说我该瞧什么戏呢?”慈禧笑道:“你呀,也就和容龄瞧的差不多,无非还可以加一些痴男怨女的戏罢了。”四格格讨了一脸臊,娇嗔地一扬绢子:“老佛爷!”众人都笑了。德龄又问:“老佛爷,那满朝的大臣该看哪一出戏呢?”慈禧正色道:“德龄问得好,下面的这出戏,就是给大臣们瞧的,也是给皇上瞧的。皇上,你可仔细瞧瞧,瞧我点得对不对。”光绪勉强笑道:“皇爸爸,谁都知道您最懂戏,您说的理儿,连角儿们都服气,朕岂有不服气的道理?”慈禧抹了他一眼:“好啊,那就一块儿瞧瞧吧!”

  原来是名角李溜子主演的《下河东》,演员在台上唱念俱佳,惟妙惟肖。台下的众人都看得入了迷。李溜子演的奸臣欧阳方十分到位。容龄气得银牙紧咬道:“姐姐,这个奸臣太冷酷太狠毒了!”德龄点头道:“是啊,他演得太生动了,真的是一个伟大的戏剧演员。”可就在这时,身旁的慈禧突然大喝一声:“来人哪!”众人立刻静下来。容龄悄悄地问额娘:“老佛爷这是怎么了?”裕太太道:“照说该是赏银子吧?”谁都没想到慈禧会说:“给李溜子四十杖责!”

  光绪的脸立刻变得煞白,德龄姐妹也都呆了。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台上李溜子被扒了裤子按在那儿,木杖雨点一般地落在他的身上,他不断挣扎,脸上的油彩已经花了。

  皇后壮起胆子小声问道:“老佛爷,他唱错词儿了?”慈禧哼了一声道:“他唱得好呀,词儿没错,字正腔圆的,演得太好、太像了,活脱脱一个大奸臣呀。我生平最恨的就是奸臣,狠狠地打他,正好可以警示众位大臣,弘扬天下正气呀。皇上,你说对不对?”光绪低声说了一句:“皇爸爸,儿子身体不适,想先告退了。”慈禧目光锐利地看了他一眼:“哦,身体不适?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无非就是胸闷气短吧,这是你的老毛病了。也好,你坐在这儿气儿也顺不上来,还是回去好好调理吧。”光绪忙道:“谢皇爸爸。”起身便去。贴身太监孙玉跟了出去。

  慈禧又抽完了一袋水烟,小叫天儿谭鑫培才喘吁吁地赶了来,请安道:“老……老佛爷吉祥!”慈禧微笑道:“哟,你可来了!我们可都望眼欲穿了啊!”谭鑫培急忙跪下:“奴才该死,因午后才知道老佛爷驾临,特地赶来供奉。”慈禧笑道:“胡扯!你无非是还没过足瘾罢了!我也知道你就好这口儿,也不怪罪你!快去把衣裳换了,演一出《盗魂铃》给我们瞧瞧!让郎德山给你当配角儿!”又指着德龄姐妹道:“这两个姑娘是刚从西洋回来的,还没瞧过你谭老板小叫天儿的戏,你今儿可得给我好好儿地演!”谭鑫培唯唯而退。

  随着一阵开场锣鼓,谭鑫培扮猪八戒、郎德山扮小猪粉墨登场。慈禧和着戏中板眼用手拍案,一边极口称赞,一边问德龄道:“这出戏可瞧得明白?”德龄点头道:“瞧得明白。”慈禧道:“你们虽然明白情节,却未必懂戏。这戏里有两段梆子腔儿,不但是唱着的要字字着实,就是拉弦儿敲板儿的人,也得讲究五音六律,按腔合拍,方能得心应手。因此上谭老板从来不肯随便用配角儿,连弦师鼓板儿也是固定的,拉弦儿的叫梅大五,打板儿的叫李锁,……对了,那郎德山扮的小猪,怎么倒发的是羊声儿呢?”李莲英怔了一下,答道:“回老佛爷,那郎德山是个回民。”慈禧笑道:“如此倒怪他不得。……谭老板今儿来晚了,罚他再唱一出《战太平》。”

  德龄注意到,慈禧极其欣赏谭鑫培。唱《战太平》的时候,慈禧竟要来了剧本,一句句地对着台词儿,对了一句,便点一下头。谭鑫培在台上一板一眼地唱着,背后的戏服已然湿透。慈禧的指套沿着剧本上的台词一步步地移动。就要唱到“大将难免阵头亡”的时候,慈禧突然抬起头来盯着谭鑫培。谭老板心里猛一激灵,只好在台上转了个身,将戏词改成“大将临阵也风光”。慈禧大喝一声道:“停!”谭老板僵在了台上,其他的人都吓住了,容龄又捂住了眼睛。慈禧道:“谭鑫培!”谭鑫培立刻跪在了台上,答道:“奴才在!”慈禧微微一笑:“小叫天儿,你的词儿改得好呀,赏银二百两!”谭老板冷汗淋漓地磕起头来:“谢老佛爷恩典!”

  众人这才都松了一口气,台上又继续唱开了。

  慈禧扫了众人一眼,朗声道:“我平生最爱瞧戏,古往今来的是非成败,人世间的离合悲欢,都在戏里头了!只是演戏的优伶,必须唱念做打,般般考究,色色齐全才是。过去的梨园名角儿要首推程长庚,他说是唱老生的,其实各种角色都擅长,做三庆部班长的时候,他与演青衣的喜禄有点口角,后来上演青衣戏,喜禄托病不肯登台,程长庚就自己扮青衣,一点儿不比喜禄差!他的名气也就传开了!他过世之后就是小叫天儿谭鑫培了,他的唱能把牙音、齿音、喉音分得清楚,又能将平、上、去、入四声,字字咬清,妙在纯朴自然,绝不牵强,昂首一鸣,声入云际,扼喉一控,万斛俱来,可高可低,可抑可扬,可急可缓,可窄可宽,这才是进退自如,达到高妙境界了呢!”

  众人早已三魂吓跑了七窍,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哪还敢说什么?!德龄暗想,看这样的戏,与其说是在看当红名角儿,还不如说是在看慈禧太后的表演。她老人家才是最好的最出人意料的演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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