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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作品精荟·第二卷《德龄公主》(3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27日14:15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小斌著

  几天之后,慈禧装作漫不经心地和容龄聊天,突然瞅了个冷子问:“你阿玛和额娘那么宠你,就没让你瞧瞧你们家的传家宝?”容龄怔了一怔,答道:“小时候瞧过,后来大了,索性瞧不见了。”慈禧道:“过去我依稀听说过,好像是把玉壶吧?”容龄笑道:“哪儿啊,是颗珠子,夜明珠。您老人家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得向额娘要这颗珠子戴戴,说是吉祥得很哪!”慈禧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似的舒了口气,道:“你也别说风儿就是雨,待你大了,你额娘阿玛自然要把宝贝传给你们,你现在闹什么?再说,上头还有你姐姐!”容龄撅嘴道:“是,老佛爷,我现在就怀疑,他们把宝贝传给姐姐了!”慈禧露出一脸慈祥的笑:“傻孩子,老话儿说,姐妹如肝胆啊!即使你额娘阿玛把珠子传给你姐姐了,也是应该的。有个亲姐妹是福分,若是姐妹不在了,漫说是一颗珠子,就是万两黄金也换不来啊!”说罢,神色凄然。容龄知她是想起妹妹醇亲王福晋了,忙道:“老佛爷别伤心,奴婢知道这个理儿。”慈禧道:“若是你阿玛额娘真的把珠子给你姐姐了,你就到我这儿来,宝贝随你挑,好不好!”容龄喜得跪下道:“谢老佛爷隆恩!”

  慈禧即使长着千手千眼,也难料到这正是姐妹俩演的一出双簧。那天德龄回去立刻就把丢珠子的事儿给容龄说了,也说了老佛爷的怀疑,容龄心里早有准备。姐儿俩就这么一唱一和的,把个精明至极的老佛爷蒙在了鼓里。

  可是到了深夜,德龄面对自己的时候,却突然对夜明珠的来历产生了怀疑。她对着月光给怀特写信:“……夜明珠的事件,好不容易才算平息了。太后非常多疑,我想,在这里待得时间越长,我和容龄都会变得越来越会说谎了……这将和我们改良大清的初衷离得越来越远了……可是,你能告诉我这颗夜明珠的真正来历吗?”

  10

  怀特立即给德龄写了回信:“亲爱的德龄:夜明珠事件进一步证明我是对的,在那个古老黑暗的东方王宫里,以后还会发生各种各样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你信吗?一个专制的太后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至于那颗夜明珠,你放心好了,那是我的姑父姑母在我的十八岁成人礼上作为珍贵礼物送给我的……”

  怀特写完信之后,就直奔裕家找勋龄去了——他必须仰仗勋龄,以报纸为媒介才能把信送交恋人之手。另外,他日前接到勋龄的信,说是牙疼得不行,需要他的帮助。

  勋龄的牙疼已经闹了一个礼拜了,腮帮子肿了一大块,此时他正坐在客厅里,皱着眉头,勉强喝下一小口茶。小顺子来报:“二少爷,舅老爷请的大夫来了,在门口候着呢。”勋龄吓得直摆手:“你就说我不在,让他回去吧。我吃他的那些苦药吃得都要吐了,牙可是越来越疼。”小顺子道:“可我已经说您在家了!”勋龄喝道:“你怎么这么笨呢,快想办法!”

  小顺子只好将二少爷素日里给的赏钱给大夫:“大夫,这是给您的,少爷已经睡着了,你改日再来吧。”没想到那大夫还推辞:“无功不受禄。我就在此恭候少爷醒来吧。”小顺子傻了眼,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在这时,怀特来了。

  怀特径直往里走,那大夫也要跟着进,被小顺子拦住,情急之下小顺子说滑了嘴,小顺子说怀特是自己家里人,大夫吓了一跳道:“那不是个洋人吗?怎么会是你家亲戚?”小顺子话赶话地说:“洋人怎么不能是我家亲戚?实话告诉你,他是我家没过门儿的姑爷!”那大夫吓得抱头鼠窜,逢人便说,裕庚真是亲洋亲到家了,竟把姑娘许配给了洋人,听者无不惊骇。

  却说怀特给勋龄治牙在当时却成了一件大事。裕家的叔伯兄弟们听说,全都来了,严肃地围成一圈坐着,勋龄坐在中间,怀特头上戴上了反光镜,从医疗箱里拿出一个尖头带小镜子的工具。舅老爷心里嘀咕道:“敢情洋人也用照妖镜?”大伯道:“他拿的那根针,是不是要扎勋龄啊?”二伯道:“只要洋鬼子敢造次,咱们就跟他没完。”舅老爷道:“老佛爷不是说了要跟洋人亲善吗,咱们还不能得罪他。”二伯道:“那我可不管,只要他动了咱侄子,他就别想活着出去。”

  只见那怀特轻轻地敲了一下勋龄的牙,勋龄呻吟了一声。怀特道:“我找到你的病根了,这两颗牙都有炎症。”四叔呼地一下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走上前道:“大侄子,是不是这洋人不老实?”勋龄忙摆摆手道:“四叔,不是,这是在找病根呢。”二伯不放心地看了一下怀特的箱子,里面全是各种小锤子、小钻、消毒水一类的东西,他拉了拉怀特的袖子,指了指工具又指指勋龄的牙:“这些铁家伙,都是用在牙上的?”怀特点点头道:“是的,全都是。”二伯怒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如此对待?”怀特觉着好笑,于是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那该怎么对待?”

  治了两个时辰,叔伯大爷们也都乏了,也都不言声儿了,东倒西歪地躺倒了。最后,勋龄一直捂着腮帮子的手终于放下来了。

  三天之后,裕家大宴宾客。怀特被当作贵客坐在主宾席上,与裕家的亲戚一起吃饭喝酒。勋龄的牙显然已经好了,他大口地吃着一块烤鹿肉,吃得很香。二伯笑道:“看来勋龄的牙真的好了,治牙还是洋人行。”四叔附和道:“就是,那些铁家伙看着吓人,还是能治病的,看来是良药苦口呀。”大伯不耐烦道:“那不是药管用,是医生管用。来,怀特,我敬你一杯。”怀特卖弄着刚学来的中国话:“岂敢,岂敢。”然后一饮而尽。二伯叫道:“好酒量,够交情。”怀特就那么一杯杯地喝着,来者不拒,最后扑通倒地。

  美国洋大夫治好裕家二少爷的事,迅速传遍了清宫大内。

  11

  自从德龄得到恩准,可以为慈禧代坐之后,与卡尔自然接触多了起来。两人常常用英文交谈,相互欣赏,话题大至国家大事,小至服饰妆容,甚是投机。特别是与怀特的鸿雁传书,更是两人常常涉及的话题。这天外面下雨,早朝过后,众人纷纷散去,连李莲英也被慈禧叫去,德龄见四下无人,小声道:“卡尔,我和容龄不能太频繁地给家里寄信,否则太后会觉得我们不喜欢这儿的生活,可是我真希望每天都能和怀特交流。”卡尔道:“德龄,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我想你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由我来写信给怀特,同样,怀特也可以给我寄信,由我来告诉你。”德龄喜道:“卡尔,你真的是太好了,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德龄这一喜,手臂动了一动,衣服的皱褶便也变了。卡尔忙道:“德龄,你可别动。”德龄道:“对不起。”卡尔笑道:“你要感谢我很简单,以后你可以多给我介绍几位中国的艺术家就行了。”德龄忙道:“这没有问题。”卡尔道:“有问题的是你们的爱情。”德龄立即紧张起来,忙问:“什么问题?”卡尔道:“那就是隐私权的问题,因为我和你的哥哥会知道得很多。”德龄的脸一红,强作镇静道:“没关系,伟大的爱情是不怕公开的。”卡尔一笑,道:“我得告诉你,你的伟大的爱情的另一半现在住在你的家里,每天和你的哥哥在一起。”德龄惊问:“为什么?”卡尔笑道:“怀特给勋龄治牙,你的亲戚们每天围观监督。他们说,勋龄的牙好了才能放怀特走,否则就把他当骗子处理。”德龄哈哈大笑道:“天啊,那康格夫人岂不是很不高兴?”卡尔道:“恰恰相反,她很高兴,她认为这是推销美国文化的一个好机会,她为怀特给那么多人表演医术而骄傲。”德龄微笑道:“我想最高兴的恐怕还是怀特。”卡尔道:“可不是,你家的饭菜据说很合他的口味。”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在另一侧偏殿,容龄正在教众宫眷跳新舞,皇后仍在一旁静静地观看。容龄舞得倦了,擦一把汗问大公主道:“大公主,怎么四格格今儿又没来?难道她还没好?”大公主一时语塞。皇后急忙接过话来,道:“四格格好些了,但还是出不得门儿,歇着呢。”容龄道:“皇后主子,那我去瞧瞧她,一会儿就回来!”大公主忙拦道:“慢着,容龄!”容龄一怔,皇后在一旁轻声道:“四格格染的是风寒,怕传染了,这一下宫里可不就大乱了?”偏容龄不识相,还在问道:“那天她还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还病得那么重?好几天了都不好?”皇后道:“人有旦夕祸福嘛,这是老天爷说了算的事儿,咱们怎么能预料得到呢。”大公主拉着容龄,示意她快些跳舞,容龄又合着音乐的节拍跳了起来,只是心里难免有些疑惑。

  晚上,容龄一反常态,托着两腮久久发呆。德龄边用英文写信边问:“怎么了?想Ghost了?”容龄慢慢摇头不语,德龄摸摸她的头发,容龄终于开口道:“姐姐,我总觉着这回四格格病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德龄问道:“怎么讲?”容龄压低声音道:“那天,四格格给我讲起她和大公主、元大奶奶她们年轻守寡的事儿,说是她们几个都是老佛爷给赐的婚,婚后不几年,男人就都死了,当时,好像有人在外面偷听!”德龄大惊,二人紧张万分地四周张望,然后紧紧偎依在一起。德龄悄声道:“额娘不是已经跟咱们讲过了吗?隔墙有耳,你怎么还这么不小心?”容龄眼泪汪汪道:“姐姐,我错了……”德龄只得安慰了妹妹一会子,将写了半截的信放下了。半晌容龄又道:“我只是……只是害怕我把四格格给害了!”德龄思忖了一会子,道:“还不至于吧。依着我看,老佛爷即便知道了这件事儿,也不过给她点儿颜色看看,不会有太大的惩罚……”容龄像小猫似的附在姐姐耳边道:“这宫里多可怕呀,要是四格格有点什么,我……我真的不想待了!”

  德龄没说话,心里却有着同样的想法,她是冰雪聪明之人,进宫数月,宫中的险恶早已了然于心,特别是老佛爷,那种翻手云覆手雨,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早已令她惊心动魄。但说也奇怪,明知老佛爷是这等样人,她却依然感觉到有一种磁力在吸引着她:老佛爷慈和时的笑容,尖刻时的嘲讽,上朝时像个男人般叱咤风云,而私下里却像个小女人似的,自己采花制胭脂膏子,这一切都令久居外邦的少女德龄感到震撼。她甚至在不由自主地仿效着老佛爷,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一句话,这座古老东方的皇宫对她来讲,充满了神秘与诱惑,清宫大内中,一个老妇的手撩开神秘的面纱,里面尽是些意想不到的恐惧与美丽。

  还有皇帝。皇帝是她见过的最懂得音乐、最聪明正派的男子。

  德龄甚至想,假如没有凯·怀特——那个美国傻小子,她也许会爱上皇帝。这么一想,她的脸便微微红了一红,忽然想起了前几天,她教皇帝学英文的时候,皇帝那种郁郁不得志的神情。当时德龄说:“英文的时间从字面上就可以看出来。比如说‘是’,中国人不管是讲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是用同一个‘是’字,可英国人就不同,is的过去时是was,而将来时却是will be,而完成时是has been。从字面上就可以知道时间。”皇帝听了这话,忽然叹道:“看来洋人对于时间和生命的确比中国人要珍惜得多呀。假如朕能活到花甲之年,现在已经生命过半了,朕却在这里虚度光阴,真是惭愧得很哪。”德龄忙道:“万岁爷,您并没有虚度光阴,现在咱们不是在学英文吗?”光绪道:“要是将来用得上当然好,要是用不上,也就白学了。”德龄见他难过,也顾不得君臣之礼了,忙忙地将那“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背诵了一遍,看到皇帝嘴角边的苦笑,才知自己其实十分愚蠢。

  光绪笑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有个人说说话儿,朕已经知足了。你教教朕,用英文怎么说——过去朕是一个皇帝,现在是一个罪人。”德龄道:“万岁爷,这句话我不会说,我只会说:‘I will be the real head of the nation。’”光绪一怔,看了这个年轻的女官一眼:“什么意思?你说——朕将是……”德龄神情肃然道:“将是真正的国家首脑。”光绪突然起身,背着手走到窗前,凝视窗外,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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