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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姥姥与王熙凤
来源:《书城》 | 王培元  2025年12月18日09:14

刘姥姥非贾府中人,却是《红楼梦》里一个重要人物(重不重要看怎么理解)。她出场不多,在全书情节演进发展中的作用,略近于另一个亦非贾府中人的贾雨村。

刘姥姥和贾雨村有一个明显的相似之处,都是走了荣国府的门子。贾雨村仅凭林如海的一封信,“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攀附上了工部员外郎贾政及其内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此后官运一路亨通。而刘姥姥则是一个积年的老寡妇,跟着乡下务农的女婿女儿过日子。女婿狗儿姓王,祖上做过不大的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相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就凭借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经由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引荐,刘姥姥领着小外孙板儿,走进了荣国府。

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有一条脂批云:“石头记中,公勋世宦之家,以及草莽庸俗之族,无所不有,自能各得其妙。”此回在写狗儿吃了几杯闷酒,在家寻气恼,刘氏不敢顶撞一段,又有眉批道:“自红楼梦一回至此,则珍馐中之虀耳,好看煞。”乡村老媪刘姥姥走入贾府,给钟鼎之家诗礼之族,带来了与其判然别异的另一种生活样貌,另一种不同的风味图景和格调。刘姥姥身上那股愚直憨朴、粗砺自然的乡野气息,对于宝马轻裘、饫甘餍肥的贾家日常生活,无疑是一个强烈的映衬和有意义的补充,《红楼梦》也因此增添了别一种诗学维度与话语风格,呈现多重元素互渗交织的文化景观——城与乡,文与野,雅与俗,贵族与贫民,等等。

于是,在前八十回刘姥姥两进贾府的相关叙事中,无论是凤姐亲自搛了送入刘姥姥口中的茄鲞,与刘姥姥晒的灰条菜干子豇豆扁豆葫芦条儿的对比,还是凤姐和鸳鸯拿给刘姥姥的那双四棱象牙镶金筷子,却被她当作“叉爬子”(她说:“这叉爬子比俺那里的铁锨还沉,那里犟的过他?”)的反差,抑或是“山珍海味”与“野意儿”,“受苦人”的“穷心”与“享福人”的喜乐,“金门绣户”的老太太奶奶少爷小姐与“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的”贫苦乡屯老妇人的区别,便都成为了这部巨著里绽放出异样光彩的篇章。

话说刘姥姥刚进荣国府,跟周瑞家的才入堂屋,“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悬目眩。刘姥姥此时惟点头咂嘴念佛而已”。这段文字把彼时刘姥姥的心态神情状写得极为逼真传神,跃然纸上,达到了追魂摄魄的程度。览读至此,人们已通过冷子兴之口,了解了荣宁二府的若干内情;又由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小姐林黛玉的眼睛,看到了豪门大族贾府的不凡气象和排场;此刻再从乡下老妇刘姥姥的视角来见识领略贾府堂皇富丽的气派。刘姥姥误把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月貌的平儿当作了凤姐,这个生动的细节凸显出贾府的豪奢和讲究,令人印象异常深刻。从冷子兴到黛玉再到刘姥姥,通过由远及近由外而内,多角度多视点的描述与呈示,贾府有如注入了生命的汁液,益发显得立体鲜活而又丰盈饱满。

久经人生磨难的刘姥姥,富于生活经验,熟悉世道人心,善于察言观色,而且又很会说话。初见凤姐时她出于自我贬抑所说的“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引起周瑞家的不满,嫌她言语粗鄙,便使眼色制止她。凤姐看在眼里,笑而不睬。其中隐含着穷苦庄稼人生计的艰难和辛酸。第三十九回,有一条脂批说:在众人嘴里,则曰“老太太”;在凤姐嘴里,则曰“老祖宗”;在僧尼嘴里,则曰“老菩萨”;刘姥姥称呼她什么呢?是“老寿星”。简直酷肖田野老妪的说话口吻,巧妙之极!贾母接得也极妙,叫刘姥姥为“老亲家”。脂砚斋对此赞许道:“何等现成,何等大方,何等有情理。若云作者心中编出,余断断不信。何也?盖编得出者,断不能有这等情理。”

有关刘姥姥的许多细节描写,实际上包孕着多重深邃的意涵。第四十一回,回前脂砚斋有批语曰:“此回栊翠庵品茶,怡红遇劫,盖妙玉虽以清净无为自守,而怪洁之癖,未免有过。老妪只污得一杯,见而勿用。岂似玉兄,日享洪福,竟至无以复加,而不自知。故老妪眠其床,卧其席,酒屁熏其屋,却被人袭(应作袭人)遮过,则仍用其床其席其屋。亦作者特为转眼不知身后事写来作戒。纨绔公子可不慎哉!”也许可以说,此处的描写亦为另一种大有深意的“千里伏线”。按照曹雪芹最初对故事结局的构想,怡红公子宝玉的最后下场是极为悲惨的。第一回《好了歌》注解文字“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一句,早有脂批指出,说的就是“甄玉贾玉一干人”。

第十九回写宝玉到了袭人家,她母兄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这一句的夹批这样写道:“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齑雪,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第二十回开头写李嬷嬷在宝玉房中大骂袭人,连哭带闹,又拉着进来劝解的林黛玉和薛宝钗诉委屈,唠叨起当日吃茶、茜雪被撵出,与昨天酥酪等事,把凤姐也惊动了,忙赶过来劝说,将李嬷嬷给拉走了。此段描述庚辰本有畸笏叟写的一条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之误)‘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因为他读过曹雪芹写出后,而又不幸遗失的那些手稿,其中宝玉沦落到“寒冬噎齑雪,雪夜围破毡”,以及茜雪等人“狱神庙慰宝玉”(按,贾府遭抄没后,宝玉等人被关在狱神庙)等重要情节,使其将豪门阔少爷宝玉大起大落的命运前后作了对比,从而在批语中大发感慨。

戚蓼生第四十一回末总评写道:“刘姥姥之憨从利,妙玉尼之怪图名。宝玉之奇,黛玉之妖,亦自敛迹。是何等画工,能将他人之天王,作我卫护之神祇。文技至此,可谓至矣。”而实际上,曹雪芹在对刘姥姥进行描摹的过程中,始终并未将其简单化、脸谱化,并没有从平儿所说她来贾府只是为了“打抽丰”的视角,来表现这个贫苦寒酸的乡野老媪,也未从单一的人性的生命的与精神的维度,来刻画抉发其个性心理。贾母偕众人和刘姥姥在大观园缀锦阁行令吃酒后,命文官等小戏子们上来演奏新习的曲子。不一会,只听得箫管悠扬、笙笛齐发。时值风清气爽,那乐声穿林度水而来,自然令人神怡心旷。“宝玉先禁不住,拿起壶来斟了一杯,一口饮尽。”完了又斟上,还要再喝,只见王夫人也要饮,宝玉忙将自己的杯捧了,送到王夫人嘴边。王夫人令人换了暖酒。贾母命李纨、凤姐接了,给众人一一斟酒,自己率先干了。湘云、宝钗、黛玉也都干了。而后,“刘姥姥听见这般音乐,且又有了酒,越发喜的手舞足蹈起来”。在场男女老少诸人,在内心深处对音乐发生了强烈感应的,唯有宝玉和刘姥姥两个人。这是作者特别耐人寻味的一笔,着意展示出了“俗人不俗”的一面。

第四十回,贾母带刘姥姥游大观园,在探春的秋爽斋宴客。鸳鸯笑道:“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一个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一个女篾片了。”厚道的李纨,对此话并未理解,而凤姐却立刻心领神会,知道鸳鸯说的是刘姥姥,因而笑说道:“咱们今儿就拿他取个笑儿。”

从这个角度看,可以说刘姥姥在贾府是充当了一个“篾片”的角色。她就是一个身份特殊的“清客”。就此而言,刘姥姥与贾政的清客詹光(即沾光)等人没有太大的区别。刘姥姥极力哄着贾母、凤姐、平儿、周瑞家的,及大观园里的少爷小姐们开心取乐,自己也得到了一些实实在在的利益。平儿直白地谓之“打抽丰”。其实应该看到在这背后,刘姥姥这个乡下人的贫穷卑微的地位。她作为“穷亲戚”来到贾府,尽管受到了接待,但却又被当作了一个“丑角”。她自己似乎也以这一脚色现身,靠说笑话儿编故事插科打诨,把贾母一众人撩逗得忍俊不禁、开怀大笑。她的到来,顿时使贾府充满了笑声。这是其“本色出演”的结果。她那一句“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以及接下去鼓腮不语的出色表演,拨引得老老少少都大笑不止: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在桌子上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也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这堪称一场罕见的笑之飨宴。恐怕只有伎艺高超的喜剧演员才能制造出如此上佳的演出效果。不过,倘若细心的读者还记得秦可卿死前托梦给王熙凤时,所说的“乐极生悲”“一时的欢乐”“盛筵必散”那些言语,此时不知会不会隐约生出一种不祥之感,觉察到悲剧正在向沉浸在欢乐之中的贾家人一步步迫近。

连丫鬟们都知道鸳鸯“要撮弄刘姥姥”,生来有些见识的刘姥姥,岂能不知道贾府的主子奴才对自己的真实态度。从其极为自觉的“表演意识”来看,她当然心知肚明,所以全力以赴地配合“演出”,而且是超水平发挥,相当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可笑、可怜,亦复可悲的角色。鸳鸯怕她气恼,她却笑道:“咱们哄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如此一来,刘姥姥便任由凤姐“打扮”她,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地插满了一头。她还自嘲道: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而压根儿不管众人笑她被打扮成了“老妖精”。她竟又顺杆爬,说自己年轻时也曾风流过,“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

然而,在贾母、王夫人、王熙凤,乃至平儿、鸳鸯、周瑞家的等人居高临下、充满优越感的心态中,在他们的“怜贫惜老”的慷慨施舍馈赠中,毕竟还存在着人世间的真情和温暖。刘姥姥第二次进荣国府,平儿说她“投上二奶奶的缘了”。早在第六回回末批语中脂砚斋即写道:“借刘妪入阿凤正文。”刘、王二人间的关系是毫无斧凿痕迹地自然发生的。平儿所谓“投缘”,绝不仅仅是指她得到了凤姐的接待关照和周济。

她们俩尽管从外表上看地位极为悬殊,但实质上又都承担着一个共同的“职任”,即取悦于他人。只不过凤姐取悦的对象是固定的,仅为贾府老祖宗贾母一个人。取悦之目的亦非常明确:只要能在贾母膝下承欢讨好逗笑,获得其宠信放任,得到其授予的权力,她便可以欺上瞒下,靠拖欠月例银子,大放其高利贷,中饱私囊,在贾府内外呼风唤雨。

在此意义上,王熙凤也算是一个具有浓厚“清客”色彩的人物,或者说她不过是贾母的一个高级“篾片”而已。她不仅伶牙俐齿、巧舌如簧、能言善辩,嘴皮子功夫着实了得,拥有一套炉火纯青的“话术”,而且还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软硬兼施、左右逢源,从容应对各种纷乱的局面,杀伐决断,所向披靡。协理宁国府或许就是她平生最出彩的一页。

第五十四回写贾母和众人玩击鼓传梅的游戏,王熙凤提议谁输了谁来说笑话。大家听了无不欢喜。那些小丫头们都忙着出去,告诉姐妹们:“快来听,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王熙凤开口往往只是为了让贾母心情畅快,有时又会与贾母你一言我一语,竟成了两个人的对口相声。而这一回的说笑话,则完全是贾母和王熙凤二人的一场比拼。王熙凤的笑话,下文再细说。贾母讲的笑话是: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娶了十房媳妇,只有第十个媳妇聪明伶俐、心巧嘴乖。那九个媳妇都感到不平:为什么单单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我们九个都笨呢?原来她们十个人托生时,只有这小婶子一个人喝了孙悟空的猴儿尿。显然,这笑话是贾母故意拿王熙凤来打趣取乐的,就像众人拿刘姥姥来取笑开涮一样。尤氏等人都听出来了。贾母如此调侃王熙凤,也说明老祖母与孙媳妇两个人非同一般的特殊关系。

所以,在“哄人得利”这一点上,王、刘二人大同小异,而刘姥姥似乎并不输于王熙凤。在众人面前,刘姥姥也特别放得开,显得游刃有余。自然比起王熙凤来,刘姥姥的话语调性,更大白话化,更俚俗,更浑不吝,更有泥土气息和农家风味儿。

刘姥姥第一次上门,即得到王熙凤的款待周济和帮助,临别赠送她二十两银子。还有王夫人传话给凤姐说,刘姥姥来瞧瞧我们,是她的“好意思”,“不可简慢了”云云。她第二次进贾府,住下来没走,与贾母等人在一起玩笑了两三天,走时所得赠予更多。绸纱米果衣服及各种药等不说,光是银子王夫人就给了一百两,凤姐给了八两,贾母送了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等等。

刘姥姥还做了一桩大事,就是应王熙凤之请,为她生于七月初七的女儿大姐儿,取了个“巧哥儿”的名字并预言道:“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后来在第一百一十九回,王熙凤病死后,刘姥姥与家人果然伸出援手,搭救了处在危难之中的巧姐儿。这也正应了第五回巧姐的判词“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及《红楼梦》十二支曲[留余庆]所唱的,“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当然,后四十回对巧姐结局的叙述,并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那是另外一个问题。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于刘、王这两个具有特殊关系的人物,曹雪芹总是使其言行举止遥迢隐曲地发生一种关联呼应和对照。如第五十回写众姊妹在搓绵扯絮的大雪天即景联句,竟然是文化水平并不高的王熙凤起的头句:“一夜北风紧。”众人笑评道:“这句虽粗,不见底下的,这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虽粗而又好,好在何处?好就好在粗而不俗吧。尽管王熙凤识字不多,没读什么书,比不得黛、钗、湘诸女儿的锦心绣口,但毕竟娘家夫家都是诗书簪缨之族,日常的见识熏陶耳濡目染,使其能够脱口道出这开门见山的诗句。吟雪而不见雪字,大概这就是“留了多少地步与后人”之意。

那么,莫非刘姥姥也联过句、作过诗不成?在她二进贾府的第四十回,贾母和众人在缀锦阁下吃酒行令。每人说三句,必须是诗词歌赋或成语俗话,还要比上一句,皆需叶韵。从贾母开始,到刘姥姥结束。贾母说的是“头上有青天”“一轮红日出云霄”等。薛姨妈是:“世人不及神仙乐。”湘云是:“日边红杏倚云栽。”宝钗的是:“处处风波处处愁。”黛玉则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而刘姥姥说的四句却是:“是个庄家人罢”“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个萝卜一头蒜”“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可以说,这真正是刘姥姥“我口说我心”的诗,又现成又浑朴又新鲜。尤其是在贾母诸人那些文雅诗句的映衬中,在反差强烈的话语风格的比照中,刘姥姥这些拙朴无华的言语,难道不是呈现出了一派不事雕琢的农妇本色、乡土气息的诗意吗?

早有论者注意到,王、刘都喜欢讲鄙俗的语言。此外,她们俩还有一种颇有趣味的对照,即都讲过故事。第五十四回写正月十五之夜贾母和众人欢聚,吃元宵吃酒、看戏听说书、击鼓传梅花讲笑话儿。贾母自己先讲了一个,接着该王熙凤。凤姐想了想,笑着讲道:

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合家赏灯吃酒,真真的热闹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妇、孙子媳妇、重孙子媳妇、亲孙子、侄孙子、重孙子、灰孙子、滴滴搭搭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女儿、姨表孙女儿、姑表孙女儿……嗳哟哟,真好热闹!

听得众人都笑了起来,说凤姐耍贫嘴。贾母笑道:“你说你说,底下怎么样?”凤姐想想,笑着说道:“底下就团团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众人都只觉得冰冷无味,怔怔地等着她继续往底下讲,而她却又讲了一个放炮仗的故事,比上一个更短,最后一句却是:“没等放就散了。”等众人听完也笑完,又想起先前那个故事没完,就让她再讲。凤姐却将桌子一拍,说道:“好罗嗦,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节也完了,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

第三十九回,刘姥姥二进贾府,到了贾母房中,两人彼此问好闲聊说话儿。凤姐见贾母欢喜,就留刘姥姥住两天,让她把乡村中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等刘姥姥吃了饭,洗完澡,换上衣裳,又过来坐在贾母榻前,见贾母高兴,这些哥儿姐儿们又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她讲的是,去冬一场雪后,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有一日早起,听到外头柴草响,爬着窗户眼儿一瞧,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小姑娘,梳着油光的头,穿着大红袄儿、白绫裙子。刘姥姥正说着,外面突然嚷叫南苑马棚失了火。等火扑灭,宝玉忙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里为何要抽柴草?会否冻出病来?而贾母觉得刚才说抽柴草惹出了火来,便不让她再讲这个故事。

刘姥姥就立刻又想了一篇,说了个东边庄上有个老奶奶子吃斋念佛的故事。而宝玉却仍惦记着那个女孩儿抽柴的事儿,心里闷闷不乐地一直琢磨。散了后,宝玉悄悄拉住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到底是谁。刘姥姥只好又编道:原来有个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叫茗玉的小姐,知书识字,老两口爱若珍宝。可惜后来生病死了,老爷太太思念不尽,便在庄北沿地埂子上盖了个小祠堂,塑了茗玉小姐的像供着,派人烧香拨火。至今日久年深,人没了,庙烂了,那个像也就成了精。宝玉又继续问地名庄名,刘姥姥又顺嘴胡诌了出来。宝玉信以为真,盘算了一夜。次日一早,便给茗烟些钱,让他去寻找。天黑后才回来,说是地名坐落根本不对;找了一整天,才在东北田埂子上发现了一个破庙,里边根本没什么女孩儿,不过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而已。

曹雪芹对王、刘这两个人物进行摹写时所运用的艺术手法,隐秘得令人几乎难以觉察。而这恰恰是他塑造“对偶式”人物形象时,所时常采用的一种炉火纯青的彼此映照的方式。王、刘两人所讲的故事各各不同、各有特点,自然也各有不同的寓意、指向和作用。王熙凤的故事虎头蛇尾、头重脚轻,刚刚开了个头儿,重要内容尚未展开,就急匆匆地断然煞了尾,留下了袅袅之余音,还有空白和困惑,不止让听故事的人琢磨悟解,也引得读者遥思遐想。这个故事显然属于《红楼梦》庞大隐语系统的一个小小的细胞。故事的讲述与凤姐的解答都让人懵懵懂懂,如坠五里雾中。即便这是一个凤姐有意编讲的含有深意的故事,也是在看似无意之中透露出来的深意。这便是《红楼梦》不可企及的叙事艺术的高明之处吧。

二〇二五年七月十五日山海旅次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