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上结樱桃》的跨文化旅程——翻译、副文本与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
编者按
李洱的长篇小说《石榴树上结樱桃》写于2003年,发表于2004年,2007年德文版一上市便销量可观,具有相当影响力。2008年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第三次访华,便将这本书作为一份特别的外交赠礼送给中国国家领导人。截至2025年,这部作品被译为德文、法文、英文、阿拉伯文等多种语言,德国媒体称其为“了解中国当代现状的必读书”。近日,《石榴树上结樱桃》意大利文版由意大利知名的东方出版社(Orientalia Editrice)正式出版。《石榴树上结樱桃》的意大利文版由莫冉教授(Prof. Dr. Riccardo Moratto)翻译。莫冉为国际知名学者、知名汉学家,目前是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国家语言文字科研机构·同济大学中国对外话语体系研究中心的副主任。他既有扎实的翻译理论功底,又有出色的翻译实践水平,多年来深耕中国文化外译研究,主持和参与各类国际翻译研讨会与文学交流活动,不遗余力地传播中国文学与文化(文末有对莫冉教授的详细介绍)。
文艺批评今日推送莫冉教授与赵帝凯老师的文章,本文以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为例,深入探讨中国当代文学在德语、英语和意大利语语境中的翻译实践与海外传播,从语言实践的角度深入分析翻译策略(如增译、创译、直译、注释、韵律重构等)在处理歇后语、颠倒歌、诗性语言与双关语时的具体应用。同时,本文通过对德语、英语、意大利语三种译本的副文本设计如(封面与推荐语)与读者接受反应的比较,指出副文本在引导域外读者对小说叙事语态与趣味接受方面的重要性,并主张中国小说外译不仅是语言转换工程,更是涉及阅读趣味、文学制度与文化话语的多层次交涉过程。“中国文学走出去”不仅限于语言层面的翻译,更需关注跨文化语境中的接受度、读者审美差异,以及如何透过整合传播策略,有效呈现中国文学的独特语式与叙事模式,以拓展其在全球文学场域中的话语空间。
《石榴树上结樱桃》的跨文化旅程
翻译、副文本与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
一
前言
《石榴树上结樱桃》是中国著名作家李洱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小说以一位中国乡村女村长在基层选举与计划外生育之间的周旋为主线,呈现出地方行政体系中干部与民众之间的权力互动与伦理博弈。透过细致描绘乡村日常与治理实践,作品折射出当代中国乡村在传统社会结构与现代政治制度交织下的复杂变迁,同时也揭示人情与世故在制度转型中的延续与重构。
这本小说最初于2004年8月在中国出版,其外译出版历程,首先是德文版,随后是英文版,再来是意大利文版,显示了国际社会对李洱作品及其所探讨主题日益增长的兴趣。德文版由夏黛丽(Thekla Chabbi)翻译,以《Der Granatapfelbaum, der Kirschen trägt》(结着樱桃的石榴树)为题,于2007年由DTV(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出版社发行;英文版由Dave Haysom翻译,以《Cherries on a Pomegranate Tree》(石榴树上的樱桃)为题,于2023年由Sinoist Books出版;意大利文版由汉学家兼翻译家莫冉教授(Riccardo Moratto)翻译,以《Come ciliegie su un melograno》(如同石榴树上的樱桃)为题,将于2025年由Orientalia出版社出版。

作家李洱与译者莫冉在第七次汉学家文学翻译国际研讨会
其实,虽然德文版(2007年)与英文版(2023年)之间有明显的时间差,但其实按照作者在专访中所言,早在十多年前就有意大利出版社对翻译这本小说有极大的兴趣,只是最后因预算问题而作罢;法文译本则因翻译者基于“毛派”立场而不认同小说某些观点,因此未能出版”。[3][尽管意大利文版最终拨云见日,但这耗时多年的波折,也表明中国当代小说文学外译的过程中不可忽视的意识形态、政治敏感性与不同国家文化接受度等因素的相互作用,同时也涉及到海内外文学体制(作家、译者、版权经理人、出版社、政府部门等)的协商过程。
姑且不论这些外部因素,笔者作为意大利文版的译者,深受这本小说喜剧式的幽默叙事与充满中国特色的语句所吸引,乐见这本小说意大利文版的问世。由于笔者除了语言翻译,也参与了译者、作家和出版社之间多次的沟通与讨论,因而对于“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实践有更多体会。这样的体会不只是译者本身在语言层面分享如何翻译的心得,还包括译者本身也同样需要在作家原文、出版社、(出版社所代言的)目标市场文学趣味之间多方考量。可见,译文的产出并不必然直接反映译者个人的专业能力,而往往是多方协商与权衡的结果。正因如此,笔者认为中国文学的外译与海外传播,并非仅止于寻找译者与出版社的单一对接,而是需要一个更为细致、并涉及多方整合与沟通的复杂过程。
本文将以《石榴树上结樱桃》[4]为例,分别探讨这部小说之语言翻译、文本海外传播及小说叙事语态域外受容的面向,进而延伸出对中国文学外译的几个思考。在讨论文学翻译的语言实践时,笔者主要在分析翻译策略的运用,而译文以意大利文为主(必要时将辅以德文与英文的译文以资对照)。在语言翻译的讨论之后,笔者通过对副文本的分析与比较,以及分析阅读市场的反应,提出自己的看法。笔者认为,“中国文学走出去”不仅是跨语言与跨文化的交流,还应关注海外传播过程中各地文学趣味与惯习的差异,进而思考那些极具中国文学特色的文学实践,如何在语言翻译之外,透过副文本的整合而深化“走出去”的效用。
二
文学翻译的语言实践
(一)忠实与流畅的平衡
文学翻译的首要目标在于如何在保持原文忠实性的同时,确保译文在目标语言中的自然流畅。为达流畅,笔者交叉使用了增译、省译、意象转换的创造性处理,并适时以注释或解释性翻译,确保译文忠实而流畅。以下通过一个典型段落的翻译分析,来具体阐述这些技巧的运用。
原文:
种上了麦子,那地就像刚剃过的头。青皮裸露,很新鲜,新鲜中又透着一种别扭。孔繁花的腰也有点别扭。主要是酸,酸中又带着那么一点麻,就跟刚坐完月子似的。有什么办法呢,虽说她是一村之长,但家里的农活还是非她莫属。她的男人张殿军,是倒插门来到官庄村的…(页3)
意大利文:
Finita la semina del grano, il campo appariva simile a una testa appena rasata. La superficie era nuda, fresca, di una freschezza che lasciava filtrare un certo fastidio. Lo stesso che provava Kong Fanhua alla schiena. Era indolenzita, sentiva una leggera sensazione d’intorpidimento, come ci si sente dopo aver passato recluse in casa o in clinica il primo mese dopo il parto. D’altronde che ci poteva fare? Pur essendo la capo villaggio, le incombenze dei campi spettavano ancora a lei. Suo marito, Zhang Dianjun, si era trasferito a casa sua, nel villaggio di Guanzhuang, quando si erano sposati.
(译文直译:播种完小麦后,田地看起来就像刚剃过的头。地面是裸露的,清新的,带着一种清新中渗出来的微妙不适感。正是孔繁花背上感受到的那种感觉。她的背隐隐作痛,有点发麻的感觉,就像产后第一个月关在家里或诊所里的那种感觉。但她又能怎么办呢?尽管她是村长,田里的活儿还是得她来做。她的丈夫张殿军,是在他们结婚时搬来她在官庄村的家。)
此例精准展现了译者在忠实与流畅间的精妙平衡。原文首先将“种上了麦子”的“地”比喻为“刚剃过的头”,直译为意大利语完全可行,且能够产生相同的视觉效果。这种处理体现了直译策略的有效性—当原文的意象在目标语言中同样生动时,保持原有比喻是最佳选择。此外,对于“别扭”这一具有中文特色的感觉描述,译者采用了“fastidio”(不适、烦躁)这一意大利语词汇。这个选择既保持了原文所要表达的不舒适感,又符合意大利语的表达习惯,避免了生硬的直译。
接着,“坐月子”这华人习惯,译者则采用了增译中的阐释性翻译策略,直接解释为“在产后第一个月里关在家中或诊所”。这种处理方式不仅解释了“坐月子”的具体含义,还保持了原文所要表达的身体状态的相似性。这种增译并不冗余,而是跨文化交流的必要手段,为意大利读者提供了理解的桥梁。同理,在处理“倒插门”这一具有特定文化内涵的概念时,译者采用了同样的翻译策略。事实上,西方婚姻观念比较没有“嫁入”或“赘婚”的概念,因此自然不会有对应“倒插门”的词汇。这时候,译者只要保留核心信息,“结婚时搬到了她在官庄村的家”,这样既避免了文化误解,又让读者无需文化背景知识也能理解张殿军的居住状况与家庭地位。
当然,面对前文所述的大量中国特有文化概念和典故,直译、增译或阐释性翻译,确实难以顾及深层含义的表达,此时,括号注释或译者脚注成为不可或缺的工具。对于那些在意大利文化中完全没有对应物、且可能影响读者理解关键情节或人物动机的概念(如“户籍制度”、“兰花指”“五好家庭”等术语),笔者会选择在译文首次出现时,透过在页脚设置译者脚注的方式,提供必要的背景信息,帮助读者建立语境。例如,当原文出现一些文化限定术语时,译者使用了脚注:
原文:
裴贞好像没听见,头也不抬,继续打她的毛衣,小拇指翘得高高的,很有点兰花指的意思。
意大利文:
Pei Zhen non sembrava averlo sentito; continuava a sferruzzare senza alzare gli occhi. Il mignolo era sollevato in alto, ricordando un po’ il gesto delle dita a forma di orchidea (Posizione in voga tra gli attori dell’opera, ovvero il dito medio chiuso a toccare il pollice, mentre le altre dita si aprono verso l’alto.)
(译文直译:裴贞似乎没有听见;她继续织着毛衣,眼睛也没抬一下。她的小指翘得高高的,有点像那种兰花形状的手指状态。(批注:这是戏曲演员流行的一种手势——中指弯曲并接触拇指,其余手指则向上张开。))
“兰花指”在中国歌舞文化中通常意味着女性的娇媚、优雅或表演性,但对于意大利语读者而言,这一具体手势及其文化意涵是完全陌生的。译者采用了“直译+注释”的双重策略。首先将"兰花指"直译为“兰花形状的手指姿态”,保持了原有的意象。接着,译者在注释中详细解释了这一手势的文化背景。这种注释不仅描述了手势的具体形态,还点明了其戏曲文化的背景,使意大利读者能够理解这一动作所蕴含的文化意味。同样的,“五好家庭”也是使用脚注的方式。当繁花对尚义说“你不是五好家庭吗”,译文用“una famiglia dalle cinque virtù”(五美德家庭)并补上了脚注,直接解释之,[5]系统阐释了“五好家庭”的历史背景、实施机构、具体内容和社会意义。
(二)诗性语言的重构
笔者力求选择最能传达中文词汇深层含义和语气的意大利语对应词。李洱笔下的人物对话,常带有鲜明的个性色彩和地域气息,其中包含大量的俚语和俗语。对于这类表达,单纯的词典对译往往不足。笔者会考虑其在原语境中的功能(是为了增强幽默感?还是为了揭示人物性格?或是带有讽刺意味?),然后在意大利语中寻找功能上对等、且能被当地读者理解并产生共鸣的表达。这可能意味着放弃字面意义,而选择在意大利语中具有相似语气或文化内涵的俗语或俚语。
最能凸显这样挑战的地方,就是文本多处具有范畴提示意义的颠倒歌。颠倒歌是这本小说的译者都用心处理的重点。正如论者指明,[6] “石榴树上结樱桃”是一种范畴,是为理解文本中个细微末节之事件的基本框架,并将这些事件建立起关系网络整体的范畴,让各种毫无关联的事件,都可以在标题所揭示的范畴即网络中彼此合理地统合呼应。因此,翻译这种颠倒歌时,就不能只把它们当作是一般歌谣或口传艺术之特殊文体的翻译,译者还需考虑其在整体文本中的指示性范畴意义。
原文:
颠倒话,话颠倒,
石榴树上结樱桃
兔子枕着狗大腿
老鼠叼个花狸猫。(页4)
德文:
Die Welt ist verkehrt, ja, verkehrt ist die Welt.
世界颠倒了,是的,世界颠倒了
Der Granatapfelbaum trägt Kirschen.
石榴树结着樱桃
Das Haschen hockt friedlich beim Hunde und bellt.
小兔子安静地蹲坐在狗旁边并吠叫
Das Mäuschen die Katze im Maule hält.
小老鼠嘴里叼着猫[7]
英文:
Upside-down, inside-out, 上下颠倒,里外翻转
A pomegranate tree where cherries sprout, 一棵石榴树,却长出樱桃
Rabbit sleeps on doggy’s leg, 兔子睡在狗狗的腿上,
Tabby cat sits in ratty’s mouth. 虎斑猫坐在老鼠的嘴巴里[8]
意大利文:
Parole confuse, contromano, 混乱的词语,逆向而行
come ciliegie su un melograno, 像石榴树上的樱桃
come un coniglio che dorme sul cane, 像睡在狗身上的兔子
o i gatti in bocca alle pantegane. 或是老鼠嘴里的猫
就歌谣这种文体的翻译而言,译者通常都会以韵脚并押韵的形式来处理,并尽可能依照出音步与韵律来调整句法结构。在德文版的翻译上便是如此(不过德文版为了押韵,微调了第三句“兔子枕着狗大腿”的语意,改为“小兔子平静地蹲坐在狗旁边并吠叫”,以保持一定的语音平衡与节奏韵律;英文版的翻译则模仿原文一三四句押韵的模式,但也微调了第四句“Tabby cat sits in ratty’s mouth”(虎斑猫坐在老鼠嘴巴里)。有别于英语或德语诗歌那样强调重音的强弱交替,意大利诗歌的韵律多基于“音节计数法”(versi sillabici),诗行的基本单位是音节数,而非音步。这里译者并没有采用英语版的处理方式,而是依照意大利语诗歌传统,让每个句子依照重音分布而切分成四个音节:
Parole| confuse, |contro|mano,
come cili|egie | su ̮un melo|grano,
come un co|niglio che |dorme sul |cane,
o i gatti ̮in |bocca |alle pante|gane.
这样的处理方式既尊重了意大利与自身的诗歌传统。同时,在四句韵脚所形成之AABB(“-ano/-ano/-ane/-ane”)的押韵形态,也保持了原文歌谣中的押韵。
此外,原文“颠倒话,话颠倒”的回文对偶结构,译者用“confuse”(混乱的)和“contromano”(反向的、颠倒的)两个语义相关的词汇,传达了原文的“颠倒”而“荒谬”的文本主题,同时保持了构成了整部作品核心隐喻的标题意象,即“石榴树上结樱桃”(一种直译)。整个译文用“come”(像、如同)的排比结构来组织,形成了“come...come...o...”的节奏模式,创造了新的诗性效果。同时,这种强调“像、如同”的排比结构,也在目标语中提醒读者,整本小说所揭示的各种事件,都呼应这句如同咒语般的颠倒歌,在目标语里余韵绕梁。总之,这样兼顾目标语诗歌传统与原文文本意义的作法,不仅保持原文的民间色彩和荒诞趣味,又使译文在目标语言中具有可理解性和艺术性,这种平衡的把握体现了高超的翻译技巧。
后续更长的颠倒歌,在处理上依然保留这样的原则:
原文:
倒唱歌来顺唱歌
河里石头滚上坡
满天月亮一颗星
千万将军一个兵
从来不说颠倒话
聋子听了笑吟吟 (页24-25)
意大利文:
Canta al contrario, canta spedita
倒着唱,唱得快
Sassi che risalgono il fiume in salita
石头逆着河流向上爬
Un cielo pieno di lune e una sola stella
布满月亮的天空,只有一颗星星
Mille generali e un sol soldato in sella
成千上万的将军,只有一名骑马的士兵
La filastrocca delle cose alla rovescia
万物颠倒的童谣
Quando la sente, il sordo si sganascia
听见它的时候,连聋子都笑破肚皮
这里的翻译方法还体现了“化境”的翻译理念,即在保持原文精神和效果的前提下,充分利用目标语言的表现力,创造出同样生动有趣的作品。“千万将军一个兵”的“兵”被译为骑兵(骑马的士兵),不仅保持押韵,也符合西方军事文化背景。译者在意大利文中创造了新的押韵模式(如spedita/salita, stella/sella, rovescia/sganascia),展现了对目标语言音韵特点的深度掌握。
关于创译与省略这一点,攸关译者主体性的强弱的展现,而译者主体性的强弱,又涉及到出版社给予译者多大的空间。在德文版,译者主体性十分显著。此处德文版结合了异化、归化、创译与省略等四种翻译策略,让译文与原文有了不小的差异:
德文:
Ich reite auf einem schwarzen Schimmel
我骑着一匹黑色的白马
Ein Stern, tausend Monde stehn am Himmel
一颗星星,千个月亮挂在天空
Die Steine, sie schwimmen auf den Wellen
石头们,在波浪上漂浮着
Laut lachen im Fluß jetzt die Forellen
河里的鳟鱼现在大声笑着
Ein Heer Generale und ein Soldat
一队将军和一个士兵
Davon noch keiner die Welt verdreht hat
其中还没有人颠倒过这个世界[9]
德文版译者夏黛丽在维持原文的语意上表现出异化的使用,微调了句子的顺序以保证德语译文的阅读流畅性与韵脚(归化)、创造原文没有但精神相同的译文(创译)以及省略原文有的句子(省略)。尽管译者得以展现创造力,并使韵律的意义内容越来越被目标受众接受,但这种创造力是建立在原文的基础上。相对的,英文版与意文版的译者则相对贴近原文,但英文版仍保有一定程度的创译:
英文:
Back-to-front, inside-out.
前后颠倒,里外翻转
Stones in the river roll right out.
河里的石头滚了出来
Just one star in a sky of moons,
月亮满天的天空,却只有一颗星星,
A million generals in one platoon.
一个排里,却有百万个将军
You must never ever sing this song,
你绝不能唱这首歌,
Else you’ll hear a deaf man laughing along.
否则你会听到一个聋子跟着笑[10]
比较三种语言的译文,虽然译者各自在目标语言内都维持了童谣儿歌之朗朗上口的特性,但意大利译文是最贴近原文的。而且,在力求贴近原文之际避免了机械式地逐字翻译,意大利译文重新构建了意大利文的韵律结构。
其实,由于对外国读者来说,这种充满中国乡土情调的颠倒歌本来就充满着异域性,如果译者能更多结合创译与省略的策略,可以让译文更贴近目标语的民间气息。只是,意大利出版社坚持译者必须完全贴近原文,且完全不建议译者进行创译或省略,因此意大利文版的译者自主性相对来说十分薄弱。但也在这一点上,我们看见了影响文学外译的因素不只有译者本身跨语境与跨文化理解能力,还包括目标语地区的文学体制与商业翻译的生态结构。
(三) 双关语的重新模拟
在极为罕见且必要的情况下,当某些中国文化符号或意象在意大利语中难以找到直接对等词,且解释性翻译也无法完全传达其深层意蕴时,笔者会谨慎地尝试在意大利文化中寻找功能或情感上类似的文化符号或意象来帮助传达原意。然而,这种策略需极度谨慎,因为不当的模拟可能导致文化误读,甚至歪曲原意。因此,笔者仅在确信模拟能增强理解而非造成混淆时才偶尔为之,并会辅以注释或后续情节的暗示进行引导。目标是实现文化间的“对等效果”,而非简单的“字面对应”。
原文:
以前殿军最喜欢和庆书开玩笑,称他为妇联主任,还故意把字句断开,说他是“专搞妇女,工作的”。(页9)
意大利文:
In passato, Dianjun scherzava sempre con Qingshu, chiamandolo ‘capo dell’Associazione delle donne’ e in tono canzonatorio gli diceva che anziché farsi in quattro per le donne ‘si faceva quattro donne’.
(译文直译:过去,殿军总是跟庆书开玩笑,叫他“妇女协会主席”,还用揶揄的语气对他说,与其说是“为女人拼命”,倒不如说是“上了四个女人”。)
这是一个极具挑战性的双关语(或谐音梗)翻译范例。原文中“专搞妇女,工作的”的幽默和讽刺性,在于其透过断句制造歧义:将“专搞妇女工作的”(专门从事与妇女事务相关的工作),断句成“专搞妇女,工作的”(跟女性有不正常性关系,并以此为业),语带双关地调侃这种男人负责管理妇女工作的荒谬感。
意大利文译者将这话语带双关的句子重构两句:“farsi in quattro per le donne”(为女性尽心尽力、拚命工作),而“si faceva quattro donne”(他(同时或多次地)搞定/拥有四个女人),并直接巧用“anziché”(而不是;与其说…不如…)并排两句。这里创造出“quattro donne”(四个女人)是为了与意大利文惯用语“farsi in quattro”(字面意思:把自己分成四份,意味着拼命、全力以赴)谐音。
同时,译文的“in tono canzonatorio”(以调侃的语气)准确传达了原文中开玩笑的轻松氛围,让读者理解这是善意的调侃而非恶意中伤。总之,原文是通过标点符号的错位来制造歧义,而意大利文版本则是通过相似发音的短语来创造幽默效果。这种改变展现了译者对两种语言文字游戏特点的深度理解。
(四) 跨文化语境中熟语的策略性意译
1.歇后语
歇后语作为中国民间语言的重要表达形式,常以生动形象、语义双关的方式展现人民的智慧与生活趣味。有些歇后语不仅文化限定,还传达出生活趣味,因此译者必须基于汉语特性才能体会在语言背后隐藏着更多的信息与趣味。这一方面基于译者对源语的语言知识,另一方面则基于有助于精确把握表达核心意义的语境。事实上,汉语歇后语有不同类型,包括谐音类、比喻类、逻辑推理类等。以下举出三种不同类型的歇后语,来展现这本小说在歇后语的外译经验以及接受过程。由于歇后语必须结合特定语境,因此本文也会针对所举范例概述其语境与脉络。
(1)形象转喻型:“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状元命嘛。”(页17)
繁花日前曾因裴贞也计划外怀孕,而劝其丈夫尚义黛裴贞去做人流。繁花在劝说过程中曾提到他们已经有大儿子,便用此歇后语来盲目夸赞他们大儿子前途无量。此句歇后语是直接以“无遮无掩”的视觉形象来比喻事情非常明显,并没有谐音双关,纯粹依靠具体形象转喻。或许因为具备人类共同的生活经验而有普遍性,所以德文版、英文版和意文版均依照原文直译。[11]以意文版为例,这句歇后语为“…è evidente quanto i pidocchi sulla testa di un pelato”(就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显)。
只是,后面的“状元命”这个文化特定专有名词的翻译就有所差异。德译本直接用“Er ist eben einfach dazu bestimmt, die Nummer eins zu sein”(他命中注定就是要成为第一名),[12]英文版用“That boy was made to be a scholar”(那个男孩注定会成为一个学者),[13]而意译本用“Quel ragazzo è destinato a diventare uno studioso”(那个男孩注定会成为一个学者)。这里跟上述的“兰花指”一样,译者们都使用了阐释性翻译策略
(2)谐音双关型:“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什么仁(人)都有啊。”(页16)
裴贞对繁花之前说服尚义让自己去做人流这件事耿耿于怀,所以如今雪娥也计划外怀孕,裴贞就等着看好戏。繁花听出来裴贞的心机,而叙述者直接以间接引语的方式转述繁花对裴贞态度的评价。“仁”是瓜子仁的“仁”,和“人”谐音,语言上形成谐音双关;同时,这里也藉由嗑瓜子出臭虫,比喻表面正常、实则确有问题的惊讶情况,用来说明社会上有形形色色的人。
德文版:
Pei Zhen wollte ein Spektakel erleben und ließ sich dafür eine Menge einfallen.(裴贞想体验一场奇观,为此她想出了许多主意)。[14]
英文版:
It just goes to show, you could never tell when it came to people; sometimes you might bite open a nice seed and find a nasty bug inside. (这正说明了,人这种东西你永远猜不准;有时候你咬开一颗看起来不错的种子,里头却爬出一只恶心的虫子来)。
意文版:
Se un seme di zucca può contenere un insetto, questo vale anche per le ‘brave persone’(如果南瓜籽里也可能藏着一只昆虫,那么这对‘好人’也同样适用)
三种译本各有其翻译策略与语境取向。德文版完全删去了瓜子与虫子的形象,转而聚焦于人物动机,将原句的讽刺意味淡化,虽然简洁流畅,却牺牲了原文的民间智能与语言风味。英文版保留了瓜子与臭虫的隐喻结构,传达出原句“外好内坏”且“猜不透”的寓意,形式上接近歇后语,但拆成两个小句而用分词构句(participial construction)组合而成,不若原文精炼。意大利文版也保留虫的意象,但采用了更精炼的条件句式转化原句逻辑。虽然没有直译“臭虫”或“仁(人)”,但透过“昆虫和“好人”的对比,巧妙地传达了“连看似无害的事物或人,里面也可能有不好的东西”这一层哲理性的寓意。
(3)象征型:“看来这人是吃了秤砣了,铁了心了。”(页134)
当雪娥失踪,繁花把雪娥的丈夫铁锁软禁在村委办公室,要求铁所说出雪娥下落。铁锁一口咬定不知情。叙述者同样采用间接引语的方式,用此歇后语来表达出铁锁坚持不说的决心。虽然此歇后语没有谐音,但这句是以“秤砣”(重且硬)象征决心坚定,再搭配“铁”的形容词强化意象。
德文版:
Offensichtlich wollte Tiesuo mit dem Kopf durch die Wand. Er hielt an seinem Starrsinn fest. (显然铁锁是想用头撞墙。他固执己见)
英文版:
It was like he’d swallowed a steelyard, the way he refused to bend (就像他吞了杆秤一样,他就是不肯弯曲)
意文版:
Non c’era verso di farlo cedere. (没有任何办法让他让步)。
三种译本在策略上各有取舍。英文版此处采用归化策略,将原文改成目标语的说法,同时保留了原文的形象比喻,创造性地译为“吞了杆秤”,试图维持原文的陌生感与语言张力,这种异化策略虽具文学性,却可能让不熟悉背景的读者感到突兀。而德文版使用熟悉的谚语“用头撞墙”与抽象描述“固执己见”,虽能让德语读者快速理解人物态度,但舍弃了原文中“秤砣”的形象,略显可惜。跟德文版一样,意大利文版一样未重现“秤砣”意象,甚至直接取其语意而放弃贴近原文。但其实对照原文出现的上下脉络,会发现此处情节比较紧凑,而原文歇后语也十分简短。此处翻译不如直接就四两拨千金,既高度贴合情境逻辑,又维持了原文叙述的节奏与紧凑感。在此情节快速推进的段落中,多做阐释性或充满譬喻的翻译,反而有可能会打断语感。
2.熟语
相对于歇后语明显分成前后两部分,(前句为隐语或比喻,后句是说明与解释),熟语是一个比较大的概念,它泛指那些经过人们长期使用、结构基本定型、意义完整的固定短语或句子,通常有深刻的内涵,不单纯是字面意义的组合。熟语的翻译也可以结合上述针对不同歇后语所采用的不同策略。
例如“跑,往哪里跑?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页94)
繁花原本计划好要让雪娥去做人流,却从下属的报告中得知雪娥逃跑了。这给了繁花如同晴天霹雳的惊讶。但繁花内心很快镇静下来,对祥生说了这句话,借以表达就算人消失,但仍然免不了该负的责任。
德文版:
Verschwunden, wohin soll sie verschwunden sein? Der Mönch kann fliehen, aber der Tempel bleibt an seinem Platz (不见了,她会去了哪里?和尚可以逃跑,但庙宇还会在原地)
英文版:
Where can she have gone, anyway? A runaway monk always comes back to the temple in the end.(她到底能去哪里?一个逃跑的和尚最后总会回到寺庙。)
意文版:
È scappata. Dove potrà mai essere andata? Il monaco può anche scappare, ma il tempio non va da nessuna parte! (她逃走了。她到底能去哪里?和尚也许可以逃走,但庙是不会移动的!)
三种翻译都保留了“不见了”和“去哪里”的疑问语气,也都忠实呈现出“和尚”与“庙”的形象,因此都使用到了直译与归化的翻译策略。但是,英文版出现了较明显的原文偏离。首先在语气差异,英文版在疑问句中使用了口语化的“anyway”,降低了语气的严肃感。此外,英文版还偏离了此惯用语的核心语意,将“和尚可以逃跑,但庙还在”改写为“逃跑的和尚最终总会回来”。事实上,这句谚语的意思并没有期待和尚会回来,而是在认清了和尚不可能回来的事实之际,因笃定作为建筑物的庙不可能不见,而依然稳操左券。因此,英文版在此的翻译展现出明显的文学加工。
笔者认为,意大利文版的翻译最具生动性。德文版的语气清晰,且文化背景稍作调整,方便德语使用者理解,但是相对较平铺直叙,缺少文学修饰或深层解读。意文版直白说明雪娥“逃走”,特别是“può anche scappare”中的“anche”(即便、就算),也就是语气上的让步与对比,带有一种“即便如此也无改变不了既成事实”的潜台词;“non va da nessuna parte”这里用的是绝对否定,语气很强(不是“sta fermo” 静止不动,而是“哪里也不去”),强化了情绪与庙宇“固定不动”的事实,让语气更具决断性。同时,结尾的感叹号本身就是情绪的标记,代表说话者有强烈情感或语势,这与德文句尾的句点形成明显对比。此外,德语句法讲求逻辑与对称,连接词“aber”承接自然,不激化语气,也没有像意大利文那样加入“auch”的对比强调、语气助词或感叹词,因此显得平铺直叙。考虑到上下文的脉络,繁花乍听雪娥跑了,如同晴天霹雳而深感震惊,随后她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所以这里的情绪是强烈的,因此意文版的翻译准确掌握了人物的情绪。
3. 口诀
作为生活中為了幫助記憶並強化背誦效率時,人們常常會使用到口訣。口訣也是一種高度語言限定的表達,必須放到原文語境才有意義。例如,官庄村的学校老师孔尚义,都会帮忙每年官庄村举办知识竞赛的问答题。去年孔尚义出了一道“马克思出生年月日”考题(答案是1818年5月5日),并且教导村民一招简单的口诀:
“一巴掌一巴掌”打得资本主义“呜呜哭”。(页29)
要翻译这句口诀,要先理解拟声词重复(一巴掌一巴掌)和状声词(“呜呜”哭)所对应之相近与音的汉语数字,而且也只有在汉语才有意义。只要掌握口诀是帮助记忆的核心功能,各本译者可在各自目标语中做适当的转换。针对这个口诀,译者的翻译是:
Diciotto, diciotto, 十八,十八,
al capitalismo uno scappellotto 给了资本主义一记耳光
diede Marx con gran coraggio 马克思出生时鼓起勇气,
quando nacque il 5 maggio! 在五月五日那天
虽然没有办法直接将“巴”掌与“八”相对应,但译文在这里做了一个巧妙的音韵转换,将“一巴掌一巴掌”转化为“diciotto, diciotto”(十八,十八),不仅在目标语中唤醒读者对“1818”年份的概念,同时也创造了diciotto与scappellotto (耳光)的押韵,在声音上让两者发生联系,又保持了原文重复的节奏感。正因为口诀也是一种帮助记忆的语体,尽管原文没有韵脚,所以译者此处亦重建起诗韵结构,让coraggio (勇气) 和maggio (五月)形成第二组押韵,从而创造了原文所没有的双重押韵结构,将散句的中文,转化为格律严谨的意大利诗歌体。同时,译者通过“con gran coraggio”(以极大勇气)的添加,提升了语调,将口语化表达转为庄重的诗歌语言,达到了语言升华的效果。
三
思考:语态、语式与
趣味如何外译?
前文列举了《石榴树上结樱桃》外译至德、英、意等三种语言之后,各译者的翻译策略,并论述了小说外译中语言层次翻译实践。然而,一本小说外译到异域,纵使语言翻译如何到位,且译者无论采用何种翻译策略以保证译文的信达雅水平,都不能回避小说与当地读者审美观及阅读趣味的协商,进而影响了小说的接受情况。
2008年德国广播电台(Deutschlandfunk)对《石榴树上结樱桃》的一篇书评,其中提到小说一些缺点,包括人物众多,对话冗长、人物形象单薄、幽默但粗俗,几乎没有细腻或诗意的描写。[15]评论人甚至指出,近期(指2008年左右)翻译成德语的中国小说,都留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sozialistischen Realismus)的遗绪,即小说叙事常见的传统人物扁平化、人际关系简化,甚至欠缺深度、敏感度与锐利度。[16]在亚马逊网络书店的评论,也看到一些因为过多的音译人名与多余支线情节而感到困扰的评论。[17]显然,借用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概念,德国读者有其习性(habitus)及与之相应的趣味(taste)。[18]德国文坛期待小说有人物刻画的深度、重点式对话及文学审美性。但笔者认为,除了习性与趣味的差异以外,更重要的是,德国评论人对于中国当代小说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遗绪之感知,其实多少反映了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脉络的不被外人知悉:中国当代小说自新时期文学以来摆荡于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自我抉择,以及1980年代以来世俗化潮流的影响。[19]
然而,对于这篇书评的思考,除了从文学趣味差异的角度来理解外,其实还必须从更大层面来思考,也就是如何在文学外译的同时,也能让世界了解属于中国文学的特色。换言之,究竟“中国文学走出去”是否只单纯靠语文翻译、并检验一部作品被翻译成多少语言的量化式指针就已足够?还是,我们更应该去理解外译之后,文本被如何阅读和接受?重要的是,在“中国文学走出去”的实践过程中,我们应该要更深刻地关切,那些属于中国文学特色、却难以单靠语文翻译来呈现的话语型态与叙事模式,如何在世界文学场域中更好地被识别、被认知、被理解,进而成为世界文学的资产之一?当然,这样的思考免不了承认西方“认可技术”的建构,[20]但在承认之余,这样的思考更攸关于中国文学的世界之路、在“文学世界共和国”(la république mondiale des lettres)之中的发言位置,[21]更关系到中国文学如何在既有的全球文学场域拓展其话语空间、并确立自身重要性的关键途径。
(一) 副文本的阅读
毫无疑问的,《石榴树上结樱桃》的经典地位,确立自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的肯定。但在默克尔赞许之前,需有来自德国社会推崇的基础。[22]此后,这部小说在完成外译并准备接触一般读者之前,出版商才是最初读者,而最初读者对一本外文小说的阐释,会反映在封面(包括书腰)等副文本(paratext)。[23]由于小说封面以特定的视觉刺激吸引阅读市场的读者,因此,探讨小说外译及海外传播之议题,不仅关注小说题材与翻译质量,还须将相关副文本之视觉构图(visual composition)一并纳入视野。[24]我们接下来将说明,副文本在文学外译与海外传播过程中的重要性,其体现在传达难以透过语文翻译而明确的反讽语态,甚至传递出中国小说叙事特有模式的概念,进而帮助文学外译之后的接受,以及与域外读者进行文学趣味的协商。
1. 德文版封面
德国DTV出版社于2007年出版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德文版,以带有神秘而古老的红色大门为封面,指向着对中国乡村神秘面纱的好奇心。封底则简短梗概了整篇故事的核心:一名农妇的计划外怀孕危及了孔繁花竞选连任;同时,并有一行文字表明“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中国”。可见,这一本小说直接触及德国社会对当代中国几个议题的好奇心,包括“计划外生育”、“基层选举”以及“传统与现代”,似乎向读者介绍当代中国在“社会主义革命”以外的不同面向。

德国DTV出版社于2007年出版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德文版
Der Granatapfelbaum, der Kirschen trägt
by Li Er, Thekla Chabbi (Translator)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2007-08
到了2009年,DTV出版社推出了袖珍版(Pocket Book),封面似乎强调了这种社会主义的定位。一改黑色为主色的封面,袖珍版以红色为主色,封面则直接放了一张1986年江苏省南京市的计划生育宣传海报(但是截去了“实行计划生育,贯彻基本国策”宣传标语),而封底不仅沿用上一版的简短介绍,还增加了“李洱是少数敢于批判性审视当代中国社会的中国作家之一”、“一部生动的中国小说”等标语。

德国DTV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的《石榴树上结樱桃》袖珍版
Der Granatapfelbaum, der Kirschen trägt
by Li Er, Thekla Chabbi (Translator)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2009-10
换言之,《石榴树上结樱桃》面对德语读者时,首先是被定位在揭开神必中国农村面纱的社会读本,后来则是转向呈现强调社会主义中国的材料,并凸显出对中国基本国策之计划生育的批判性。无论哪种封面,这部小说都被认为是一窥全球化浪潮下当代中国乡村的“奇观”与“弊端”之绝佳视点。这也是当时默克尔对这部小说的评价,认为李洱小说能更好帮助德国社会认识当代中国乡村。整体而言,这本小说在德国认为是一种关心中国、反应中国当代乡村转型,并能了解当代中国文学发展的理想读物,因为里面反映了许多现实问题。
2.英文版封面
到了2023年,《石榴树上结樱桃》也被翻译成英文版。英文版的封面与德文版有很大的不同。有别于德文版封面强调这部小说的社会现实性与批判性,英文版稍微强化的本书的文学性。首先,封面以清爽的浅蓝色天空为背景,点缀着像水墨画一样的白色云朵,给人一种轻盈、诗意,甚至带点梦幻的感觉。画面中心是书名,下方是主要视觉元素——石榴和樱桃。

Sinoist Books出版社于2023年出版的《石榴树上结樱桃》英文版
Cherries on a Pomegranate Tree
by Li Er, Dave Haysom (Translator)
Sinoist Books,2023-02
封面用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国乡土叙事代表作家之一的莫言之推荐,来强调李洱对中国社会深刻理解,也间接强化这本书的文学性。此外,在石榴中间的红色果肉中,设计人极具巧思地将婴儿形象融合其中,除了呼应时留在中国文化中所象征之丰产、多子、繁荣寓意外,也隐讳地带出了计划生育的主题。值得注意的是,亚马逊将凸显出小说故事中启人疑窦的地方,包括“美国人”、”婴儿”、”骆驼”、”鬼魂复仇”,藉以吸引读者好奇心。更重要的是,小说中涉及令人沉重的“堕胎”、“权斗”、“人际关系复杂”、“短视”与“贪腐”等现实,封面却以浅蓝色的背景和云朵,或许也在某种程度上暗示了小说中可能存在的幽默或讽刺元素,呈现一种荒诞感。不仅如此,封底还印上评论家Paul French的专家推荐语,认为这是一本“关于中国社会规划制度中常见的怪异和意想不到的奇特之处的快节奏喜剧故事(fast-paced comic tale)”,在在提醒读者对即将阅读的内容产生一种开放性的期待,并建议以一种轻松心态来看待这些沉重的主题。换言之,这些副文本都在引导读者采用不同于德文版所阐释的阅读态度来看待这本小说。
3.意大利文版封面
2025年《石榴树上结樱桃》意大利语版也问世。这次的封面采用了深绿色作为主色调,给人一种自然、朴实、甚至带点沉静的感觉。它与石榴的红色形成鲜明对比,同时也赋予了画面一种有机的、泥土的气息,与农村背景相呼应。同时,画面中心是一棵具有木刻版画风格的石榴树。木刻版画在现代中国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艺术形式,常被用于民间艺术、年画和宣传画,甚至1930年代兴起的木刻运动也成就了左翼美术运动的主要风格。[25]这些视觉构图传达出农村、左翼、民间等元素,并且呈现一种更具艺术性和经典感的设计。虽然书名有“樱桃” 两字,但画面上结的是红色的石榴果实。这是一个非常有趣且关键的设计选择。它似乎回避了英文版那种轻盈而荒诞的视觉构图,而是选择了一种更为内敛、象征性的表达。不过,跟英文版一样,设计者在红色石榴里面暗藏了婴儿的图案。整体而言,意文版的封面更像是一个艺术典藏品。

Orientalia出版社于2025年出版的《石榴树上结樱桃》英文版
Come ciliegie su un melograno
by Li Er, Riccardo Moratto(Translator)
Orientalia,2025-12
综合上面对德、英、意三种译本副文本的比较,我们看到了这部小说从原本强调其社会现实性、揭露社会主义中国“奇观”与“弊端”的文本,慢慢被接纳为一个文艺作品。而这种转变的关键,我们认为就在于文本中的反讽语态逐渐被识别的过程。其中,英文版可以说是这个转变的标志。这种转变可能也跟李洱于2019年凭着《应物兄》获得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加持有关。
(二)反讽于外译之外
回到上述当这本小说引介到德国时,这本小说被视为观察中国当代乡村的社会文本,而备受赞誉,然而,当德国文坛从文学眼光来评价这本小说时,评价可就尖锐许多。但事实上,那些被德国评论人视为“人物扁平化、人际关系简化,甚至欠缺深度、敏感度与锐利度”的缺失,对于熟悉中国文学发展的专业读者来说,这些其实在中文原文中都可以读出反讽语态的,无非都是一种热奈特(Gérard Genette)叙事话语中的语态(voice)与语式(mood)。[26]正如我们在他处所论证的,[27]这是一种1990年代“新写实”小说的一种话语模式与叙事姿态,而这种模式与姿态攸关《石榴树上结樱桃》其实不能只被视为“新写实”小说,或单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又一个案,还应上推至老舍所开创的中国现代写实主义传统中的讽刺喜剧、悲喜剧和闹剧的叙事模式,甚至还有中国传统小说说书叙事的影子。 [28]
行文至此,笔者对于中国小说外译的思考呼之欲出:究竟这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反讽语态与语式,尽管译者竭尽全力综合发挥了多个翻译技巧,而让译文行云流水,但为何在读者眼中中不被感知,甚至沦为一种被批评的缺点?评论人的个人偏见或许是个中原因,但亚马逊书店的读者评论,却反映了这种偏见并非个人见解。但更让笔者忧心的是,李洱所融合之“新写实”的乡土叙事、老舍式的中国写实主义喜剧语态以及中国古典小说叙事模式,是否就在这样的不理解当中被误读,从而暂时无法向德国文坛介绍中国文学的特色呢?可喜的是,在英文版的接受情况就显得顺利很多,透过封面视觉构图、译者说明与专家推荐等副文本的引导和“教育”,这本小说的喜剧式幽默与反讽语态得以被识别。可见,重视副文本的辅助效果,应当是文学外译与中国文学海外传播不可忽视的要素。
在所有与幽默相关的学术出版物中,几乎成为常识的假设是:幽默不仅是一种语言现象,更是一种文化概念。幽默在另一种语言中是否有效,取决于远超过语言代码转换与信息传递的诸多因素。无可否认的是,不同的中国当代小说在外译过程中都有不同的境遇,有些小说可能无须特别强调,便可轻易地在目标语境中得到广泛的认可与流通,但也有些(特别是具有先锋性质的)小说,可能因为选材、语态与表现技巧有特殊性,而未必单靠翻译就能顺利地在海外传播。正如幽默这种特定于语言并根植于文化的特性,在文学外译时,就更需要考虑语言层面以外的传播策略。
四
结语
在全球化文学生产与流通的脉络中,乡土中国的形象长期以来被置于一种“文化他者”的位置,其文本可见度往往依附于西方市场对异质文化的想象与需求。李洱《石榴树上结樱桃》这样一部结构繁复、语言密实、幽默生趣并大量书写乡村官场人际与庶务技术细节的小说,之所以能进入德语语境,甚至获得德国总理等政治人物的肯定与推荐,诚然可视为中国乡土文学被再一次“世界性”阅读的事件。然其背后所依赖的,不只是农村场景的“陌生化”感官刺激或讽刺题材的当代关怀。笔者认为,这本小说能在(包含德语、英语与意大利语)外语文坛中受到关注,更关键的是小说内在叙事肌理对“现代性问题”的冷峻诘问,[29]使得它不仅能被视为一部中国乡村小说,也能作为一部关于“政治如何在制度之外运作”的普遍性文本而为外语读者所共感。
翻译,从来都不是简单的语言转换,而是一种复杂的再创作活动。在忠实于原著精神的基础上,译者需要发挥其主体性与创作性,为译本注入新的生命力。这体现在对语气、节奏、氛围的把握,对特定情境下最佳表达方式的选择,以及对原著艺术魅力的再呈现。笔者在翻译《石榴树上结樱桃》的过程中,不仅是原作者意图的忠实传达者,更是作品在意大利语语境下的共同创作者,力求让意大利语读者也能感受到李洱文字的魅力、故事的深度和人物的鲜活。这种创作性并非对原著的随意改动,而是基于深刻理解和尊重原著基础上的语言艺术转换,旨在最大化译本在目标语读者中的接受度和影响力。
本文以意大利文译本为主,首先探讨了译者如何转译文本中的语言使用与风格表现,尤其是在处理诗性语言与熟语等高度根植于文化背景的语言。笔者也在翻译过程中也观察到《石榴树上结樱桃》三个语种之译本在文学接受层面所面对的些微差异。通过对副文本的分析,笔者体会到中国文学的中国特色在海外传播的境况。中国政府近年来大力推动文化“走出去”战略,鼓励优秀的中国文学作品走向世界,以增强中国文化的国际影响力与软实力。《石榴树上结樱桃》作为一部深刻反映中国乡村社会变迁、人性百态和时代脉动的优秀长篇小说,其意大利语译本的问世,是中国文学在欧洲推广的重要一步。它不仅向意大利读者展示了当代中国文学的创作水平和思想深度,也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去观察和理解中国乡村社会的复杂性与多样性,而非停留在刻板印象。这不仅直接关系到中国乡村形象的建构与对外言说方式,也间接参与了“中国文学走出去”过程中话语主体的形成。
“中国文学走出去”不能只重视语言翻译,更重要的是跨文化传播、跨文学交流,并且在文学世界共和国的场域中,自信地凭借自己的本土性,来向“认可技术”协商,进而松动既有权力对文化他者的宰制。《石榴树上结樱桃》所呈现出的另一种乡土叙事,进一步理解为中国文学在全球文学场域中,藉由叙事策略与语言风格的复杂转译,逐步建构自身叙事权的过程。换言之,这是一次由内在叙事传统出发、经由外译实践而完成的中国性文学主体化的尝试,而非仅仅是文化消费下的中国形象再生产。
本文原刊于《小说评论》2025年第5期
注释
[1]同济大学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国家语委研究型基地中国对外话语体系研究中心副主任。
[2]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博士后研究员。
[3]Li Er, “Water and Ear: An Interview with Li Er”, 由Riccardo Moratto专访, MCLC Resource Center (2020年9月). https://u.osu.edu/mclc/online-series/moratto/
[4]本文所使用的原文是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21年所出版的《石榴树上结樱桃》。以下原文出处将以页码标示,不再另行征引详细书目资料。
[5]意大利文: «Shangyi» aveva detto Fanhua, «non siete già una famiglia dalle cinque virtù? (A partire dagli anni ‘50 del XX secolo, la Federazione delle Donne di tutta la Cina ha iniziato l’attuazione di un programma di selezione delle “Famiglie dalle Cinque Virtù” sia nelle aree urbane che in quelle rurali. Attraverso la promozione di una vasta gamma di attività culturali familiari, l’organizzazione ha contribuito a diffondere all’interno della società un clima di rispetto nei confronti degli anziani e di affetto verso i giovani, la promozione dell’uguaglianza di genere, la promozione di relazioni
coniugali armoniose, la parsimonia domestica e la promozione della solidarietà tra i vicini.) (译文直译:自20世纪50年代起,全国妇联在城市与农村推行“五好家庭”评选活动。透过推广各种家庭文化活动,该组织在社会中提倡尊老爱幼、性别平等、夫妻和睦、勤俭持家、邻里互助的良好风尚。)
[6]Li Er, Der Granatapfelbaum, der Kirschen trägt. trans. Thekla Chabbi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7), 7.树上结樱桃》的文学史考察》一文(审查中)。
[7]Kowallis, Jon Eugene von,“Lu Xun’s Classical-style Poetry and the 1911 Revolution”, Frontiers of Literary Studies in China, vol.6, no.3, 2012.
[8]Li Er, Cherries on a Pomegranate Tree, trans. Dave Haysom (New York: Sinoist Books, 2023), Kindle edition, 7.
[9]Li Er, Der Granatapfelbaum, der Kirschen trägt. trans. Thekla Chabbi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7), 35.
[10]Li Er, Cherries on a Pomegranate Tree, trans. Dave Haysom (New York: Sinoist Books, 2023), Kindle edition, 32.
[11]德文版:“Das ist doch so offensichtlich wie Lause auf einer Glatze.”(这就像虱子在秃头上一样明显啊!); 英文版:“… it’s as obvious as lice on a bald man’s head.”(这就像虱子在一个秃头男人的头上一样明显。).
[12]赵瑞蕻:《鲁迅〈摩罗诗力说〉注释·今译·解说》,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5页。
[13]Li Er, Cherries on a Pomegranate Tree, trans. Dave Haysom (New York: Sinoist Books, 2023), Kindle edition, 22.
[14]Li Er, Der Granatapfelbaum, der Kirschen trägt. trans. Thekla Chabbi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07), 22.
[15]“Gestreckt wird die Handlung durch Verwicklungen aller Art, es treten viele, viele Personen auf, und es werden endlose Diskussionen geführt. Das macht den Roman stellenweise langatmig: Die Handlung ist verworren, die Charaktere oft eindimensional, ihr Humor derb.” 详见Katharina Borchardt, “Einblick in chinesischen Alltag,” Deutschlandfunk, January 14, 2008, https://www.deutschlandfunk.de/einblick-in-chinesischen-alltag-100.html.
[16]“Zahlreichen chinesischen Büchern, die in den letzten Jahren ins Deutsche übertragen wurden, fehlt es an Tiefe, Sensibilität und Schärfe. In vielen von ihnen spürt man die Nachwirkungen der Pflicht zum sozialistischen Realismus, der die Charaktere verflacht und Zwischenmenschliches vereinfacht.” 节录自Borchardt, “Einblick in chinesischen Alltag.”
[17]请参考:https://www.amazon.de/Granatapfelbaum-Kirschen-tr%C3%A4gt-Roman/dp/3423245956
[18]相关概念可参考Pierre Bourdieu,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trans. Richard Nic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984); Pierre Bourdieu, 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Essays on Art and Literature (New York: Colo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3)。
[19]陈小碧:《回到事物本身:重读“新写实”小说兼论1990年代文学转型》,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页30-34。
[20]“认可技术”(technologies of recognition)是指『在论述的(无)意识中运作的机制——对社会与文化的(误)解产生影响——这些机制在再现中将“西方”建构为认可的主体,而将“其他地区”建构为被认可的对象』。参见Shih, Shu-Mei. “Global Literature and the Technologies of Recognition.” PMLA/Publications of the 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 of America 119, no. 1 (2004): 16–30.
[21]“文学世界共和国”语出法国学者帕斯卡尔·卡萨诺瓦(Pascale Casanova)的著作,它探讨了文学如何在全球舞台上被评价、认可与流通,揭示了文学作品如何在国际间获得认可和权力。这本书挑战了传统的国族文学观点,强调了文学场域内部不平等的权力关系与文学中心(如巴黎)的支配地位。请参考Pascale Casanova, The World Republic of Letters, Translated by M. B. DeBevois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中译本请参考帕斯卡尔.卡萨诺瓦,《文学世界共和国》,罗国祥、陈新丽、赵妮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22]邵部、孟繁华,《经典建构与当代语境——以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为例》,《小说评论》2016年第4期,第158-163页。
[23]副文本是指书本中围绕主要文本的所有元素(如书名、序言、插图、封面等),如何作为「门坎」引导读者理解和诠释文本。这些副文本在读者接触作品之前或阅读过程中,悄然地影响着他们的预期和阅读体验。Genette, G. (1997). Paratexts: Thresholds of Interpretation. Trans. Jane E. Lewi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4]Kress, G. R., & Van Leeuwen, T. (2006). Reading images: The grammar of visual design. Psychology Press.
[25]王受之等,〈中国大陆现代美术史〉,《艺术家》,台北:台北艺术家出版社,1992年,页352;叶春辉,王希,《中国现当代美术创作方法论研究》,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9月,第45-49页。
[26]语态(voice)则聚焦于谁在叙述,以及叙述的行为本身,涉及叙述者的存在、地位和他们在故事中的关系;语式(mood)主要关注的是叙述者对故事内容的了解深度,以及他们以何种方式呈现这些内容给读者,涉及叙事者与故事事件之间的“距离”和”视角”。请参考Génette, Gerard. Narrative Discourse. Trans. Jane E. Lewin.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0. 中译本请参考王文融译,《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5年。语态(voice)则聚焦于谁在叙述,以及叙述的行为本身,涉及叙述者的存在、地位和他们在故事中的关系;语式(mood)主要关注的是叙述者对故事内容的了解深度,以及他们以何种方式呈现这些内容给读者,涉及叙事者与故事事件之间的“距离”和”视角”。请参考Génette, Gerard. Narrative Discourse. Trans. Jane E. Lewin. Oxford: Basil Blackwell, 1980. 中译本请参考王文融译,《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5年。
[27]请参考赵帝凯,Riccardo Moratto(莫冉),《反讽作为叙事传统的当代表达:李洱《石榴树上结樱桃》的文学史考察》一文(审查中)。
[28]王德威,《茅盾,老舍,沈从文:写实主义与现代中国小说》,台北:麦田出版社,2009年
,页37、163-164。
[29]这里指的是中国式现代化过程中,传统、制度与个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运作的?它的内在矛盾与荒谬是怎么发生与被合理化的?
[30]梁鸿,《“灵光”消逝后的乡村叙事—从《石榴树上结樱桃》看当代乡土文学的美学裂变》,《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5期,页115-1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