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雨巷与红山茶 戴望舒的诗里诗外
来源:北京晚报 | 王梅  2025年12月16日09:07

大塔儿巷,本是杭州一条普普通通的老巷子,它因雨巷之名,至今依然异乎寻常地存在着。

我在这里不期遇到过为雨巷慕名而来的探访者,也陪着从外地来的好友在这里找寻过雨巷的诗意。再早先,孩子就在大塔儿巷附近上学,那时每天在这里来来往往过了好几年光景。其实,那条悠长的青石板路泛着雨光的巷子,早已不见了,残存下一点印记的,留在了一面约五十来米白墙上,一行行题刻下了戴望舒作于1927年的诗——《雨巷》。

直到今天,这首诗仍在打量着我们,好像诗里总有自己的影子。爱江南烟雨诗画的,这里有水墨丹青的古典韵味。追忆逝去的青春,这里有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姑娘,像梦中飘过。即使人类那些永恒的主题,孤独、希望和爱,这里也有具象的诗意叙事。

戴望舒天生就是一个诗人。发表《雨巷》时,他才23岁,被叶圣陶盛赞“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戴望舒由此一举成名,被誉为“雨巷诗人”。如果将1917年胡适在《新青年》杂志发表《白话诗八首》作为新诗的起点,新诗已有了百余年历史。作为新诗拓荒者之一,戴望舒是中国诗坛上不可或缺的一位重要诗人。1936年他和卞之琳、孙大雨、梁宗岱、冯至共同创办的《新诗》月刊,是中国近代诗坛上最重要的文学期刊之一。他对诗歌的深刻思考和探索,凝聚在他创作的90余首诗歌中,凝聚在体现他诗学理念的《诗论零札》中,也凝聚在他翻译了大量达意传神的译诗中。台湾诗人痖弦自述说,他们那一代的台湾诗人,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写现代诗的时候,戴望舒所译的法国象征主义诗歌对他们颇有影响,他们互相私下传阅,犹如地下文学。

消逝的雨巷离我很近,就在我居住的不远处。文学版图上,有着诸多鲜活的地标,滁州醉翁亭、武汉黄鹤楼、成都杜甫草堂、黄冈东坡赤壁……它们存于传世的名篇中,又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超越了地理空间概念,被附丽了另一种存在的意义。即便有的已不复存在,仍让人念念难忘,就像雨巷。

《雨巷》的名气太大了,我曾一直以为它便是戴望舒的全部。事实上,来自别处,还有另一个戴望舒。不止雨巷,还有在香江的浅水湾畔,放着的一束红山茶。

虽然八十多年前的那束红山茶早已化为尘土,不过它仍鲜活永存着,在戴望舒的诗里。

1941年12月香港沦陷。二十八天后萧红病逝于战时临时医院,被葬在浅水湾海边。10个月后,困留在香港的戴望舒来到浅水湾凭吊萧红,此后他又多次前往,《萧红墓畔口占》即由此而出。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据叶灵凤撰文回忆:“1942年11月的某一天,由于一位日本朋友的协助,我同戴望舒先生进入当时还是禁区的浅水湾,在荒凉寂寞的滩头,第一次拜谒了萧红墓。”寂寞的长路与荒凉的墓地,无尽的暗夜与一束红山茶。寂静与涛声,等待与希望。每次读《口占》,会不由被这首短诗所蕴含的能量惊艳。他为何甘愿不惜走六小时的路,只为去萧红坟头放一束红山茶?凭吊逝者,不应是白菊花吗?为何是红山茶?

相比《雨巷》,它极其的短,字数节制得不能再节制,看似平淡无奇,如覆盖大地的坚冰,无声静谧,底下却是汹涌的河。

在戴望舒和萧红谋面于香港前,戴望舒向当时还在重庆北碚的萧红约过稿。彼时戴望舒为避战火,已南下香港,是《星岛日报》副刊《星座》主编。对于为何取名“星座”,他在《创刊小言》直言,“《星座》能够为它的读者忠实地代替了天上的星星,与港岸周遭的灯光同尽一点照明之责。”主持《星座》副刊期间,戴望舒编发了大量宣传抗日的文学作品,聚集了茅盾、郁达夫、沈从文、郭沫若、艾青等众多知名作家为副刊供稿。这些汇聚起的笔墨,恰如天上的星星照耀着,是抗争,也是启明。后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成立,戴望舒虽不是协会主席,徐迟在《我的文学生涯》中说,实际文协领导工作“主要差不多落到了戴望舒的肩头”。

对萧红来说,逃离重庆到香港,意味着再也不用在日军飞机无休止轰炸下东躲西藏,另一个重要原因,“自己和端木都有些文章在香港的报刊上发表,生活不会成问题。”香港的报刊,主要指的就是《星岛日报》副刊《星座》。戴望舒这位前辈给予萧红和端木蕻良的支持和帮助,无疑是巨大的。他热情地为二人介绍文艺圈朋友,邀请他们到家中做客,甚至提出让他们搬来家中同住。《星座》见证了萧红创作的黄金时代,《旷野的呼喊》《花狗》《茶食店》《北中国》等作品相继在《星座》发表刊出,包括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呼兰河传》。萧红将这些著作交给戴望舒,可见她对戴望舒绝对的信任,也可见当时《星座》影响力。

可惜,萧红这位颇具天才的“文学洛神”在31岁就陨落了,死前她在纸上写满了悲楚:“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倘若没有遇上庸医误诊,在香港能躲过日寇轰炸,她的肺结核病也许能得到良好治疗。战争的伤害,三段不堪的婚恋,来自他人的流言碎语,她终竟没能逃脱厄运。

戴望舒在萧红荒寒墓前放了一束红山茶,这是一个多么决绝的姿态。他们因文学结缘,伊人已逝,他为她哀伤,同情她,理解她,正如鲁迅文字里对萧红的怜惜。新鲜的红色,明丽的芬芳,在戴望舒眼里,萧红就是炽热高洁的红山茶。乱世中纯真的友谊,生者对逝者最深情的敬意,这也是诗里最让我动容的部分。

就在萧红病逝后不久,为抗战呼号的戴望舒被日本人逮捕入狱。人们无法想象他在魔窟里经历了什么,惨烈的酷刑似一道血泥深嵌在了诗中:“从口鼻一齐喝水,然后给踩肚子,膝头压在尖钉上,砖头垫在脚踵上,听鞭子在皮骨上舞,做飞机在梁上荡。”而他,硬是没有供出文协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供出任何一个宣传抗日的朋友,最后是“到垂死的时候才被保释出来抬回家中”。

戴望舒曾说“尽一点照明之责”,他的确做到了,为此几近付出了生命。他对这片大地的忠诚,俨然超越了诗人的身份。戴望舒自编的最后一本诗集《灾难的岁月》,收录了写于1934年到1945年的诗,包括《我用残损的手掌》《狱中题壁》《等待》等名篇。“当你们回来,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用你们胜利的欢呼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着太阳,沐着飘风: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读到这样直白而凛冽的诗句,即使不知作诗者是谁,也会猜出,他一定是在时代泥淖里历尽过生死沉浮的人。

诗外有诗。从这个角度讲,经历了从牢狱死里逃生来到萧红墓前的戴望舒,他带来的红山茶,不只是给萧红的,长夜漫漫里的这抹亮色,也是戴望舒给自己的,抑或还有给他诗中那些“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的同胞。这个曾在雨巷自我愁怨的彷徨者,最终转向了宏阔的远方。

1949年初,当北平解放的消息传到香港,戴望舒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决定立刻动身北上。朋友劝他,北方寒冷的冬季会加重他的哮喘病情,他却道:“我不想再在香港住下去了,一定要到北平去,就是死也要死得光荣一点。”竟一语成谶,戴望舒到北京仅十一个月,生命戛然而止,年仅45岁。

短暂的一生中,戴望舒可谓命运多舛。他经历过两次婚变,在婚姻和家事上,很不顺遂,幸福于他总是稍纵即逝。他曾一度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寄居在好友叶灵凤家。遭受过酷刑折磨后,他的身体被彻底摧垮,哮喘发作时,“连一层的楼梯都爬不上”。叶灵凤说,晚上戴望舒和孩子住在客厅,和他的卧房隔着一层屏门,夜静时常常发出气喘如牛的声音。“愿我在最后的时间将来的时候看见你,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的虚弱的手把握着你。”这首古罗马诗,被戴望舒题献给了他痴恋的姑娘。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爱过的三位女性都不在身旁,没有一双手握着他,让他和这个世界安然告别。

耀眼的才华,若没有遇上好的时代,再若连执子之手也没有,似乎注定要背负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对戴望舒而言,无疑是命运的不幸,对传世之作来说,却是大幸。

在众多师友朋侪的忆述中,抗战时期曾和戴望舒一起创办诗刊《顶点》的艾青,说过一段很朴实的话:“我对戴望舒很尊敬,他是真正的诗人。所谓真正,就是不说假话。不讲假话的诗人不多,所以说正直的话的诗人就可贵了。”滤去时代风云,这段大白话现在仍大有余味。

戴望舒的女儿回忆说,住在上海亨利路永利村(邨)时,他常常摸着我的头,叫我多读书。到夜晚,他则一个人伏在书桌上,对着台灯看书,从背影看去,就像一只扑火的巨大的夜蛾。

《夜蛾》里,诗人写道:“这只是为了一念,不是梦,就像那一天我化成凤。”一念里,想必有细雨飘落的青石小巷,有海风吹拂过的花容暗香。或许还有几份诗里诗外的况味。谁的人生里没有走过寂寞的雨巷?命运的馈赠或许也有红山茶的芬芳。当一首诗比石头更坚固,一个人的永生在他的诗里自有了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