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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郁:烟云里的冯至
来源:《随笔》 |  孙郁  2025年12月16日08:59

我自己一直对冯至有种好奇心,他的知识背景和经历,有着现代学者少见的光环。大凡了解新诗史的人,都知道他以诗而闻世。而深入读他的书,则会感到其文本背后隐含的歌德、尼采、里尔克以及杜甫、鲁迅的遗绪。这些都非仅仅知识论层面的存在,而是融入生命哲学的热流,说起来引人深思。我们谈知识界思想演变史,有时候会在他那里驻足片刻。在一些领域,冯至提供的话题,比他同代的许多诗人要丰富得多。

张巍卓最近写了一本书《山水诗心——冯至与现代浪漫文化的命运》,给我带来许多惊喜。作者是研究社会学出身的,除了视野开阔外,也有良好的艺术感觉。他从复杂的西学背景梳理一个人思想的成长,就让我意识到审美思想其实不能脱离哲学与思想史。而研究冯至的人与文,要看到的不仅仅是个体的行迹,还有与他关联的思想者,以及时代烟云的聚散。而真正进入研究对象的时候,则会看到许多隐性的遗存。这些透视着知识分子的精神变迁的部分,其价值已经溢出文学史的话题,回味起来颇有意思。

过去研究冯至的人,一般限于现代文学研究界,近来的研究者则扩大到哲学界和社会学领域,实在也是冯至的丰富性所致。我们知道,早在北大读书时节,冯至便接触了许多浪漫主义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很少来自俄国,多与德语文学有关。其中荷尔德林、尼采、克莱斯特、霍夫曼斯塔尔、裴多菲对他的吸引力最大。冯至是幸运的,他一直在一个良好的环境中读书,无论是在北京四中、北大,还是在德国海德堡大学,接触的名师很多,像周氏兄弟、雅斯贝尔斯等给他的印象很深。在书斋生活方面,他可能与周作人接近,可是在审美方面,鲁迅给他的影响更大。经由鲁迅,他意识到幽暗的意象可能会更贴近生命体验,而尼采、克尔凯郭尔气质中突奔的心流,也是他喜欢的。张巍卓抓住了这些精神线索,看到了冯至生命过程中的各种纠缠。现代文学里的西洋浪漫的精神如何成为中国知识人的笔下之魂,被有分寸感地一点点还原出来。

我年轻时读冯至的诗集,觉得难解的是意象里晦明不已的气息,他深层次的隐含来自何处,一时颇费思量。他的词语总有一种忧郁、不安和冲动的灵光闪动,但又适可而止,并不四处流溢。张巍卓看到,冯至的写作,源于西方的浪漫诗学的召唤,其中不乏现代艺术的影响。但他的浪漫主义不同于郭沫若的精神呼号,也非郁达夫式的欲求的骚动,和徐志摩、李金发的唯美式的高蹈也有距离。在许多地方,他更接近于鲁迅的《野草》里的荒原式的独语,“文学生涯前的冯至,只是从原始生活经验类比式地领会浪漫主义,感受世界悲苦,此刻,他开始有意识地跟从老师鲁迅,反观自己的原初经验和当下境遇,真正去理解世纪末的世界精神,以象征的抒情为自己打开安身立命之所”。冯至后来钟情于尼采、裴多菲、里尔克,也夹杂着对于鲁迅文字的回应,那么说他的思想来自北大前辈的“神启”,也是对的。鲁迅也很早就从冯至的诗文里,看到了其不同于其他北大学子的奇特的一面,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里,曾称“沉钟社”就有着在沉寂里拨动的箜篌之音。这个青年社团给鲁迅留下深刻印象的自然是冯至,他形容这位青年是“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也不是没有道理。鲁迅的评价,也成了冯至后来绕过无数险礁的护身符,这些也都是文学史上的佳话。

看得出,冯至深层的生命体验里,有一种模糊的、非写实的意蕴,这些多得于域外文学。他所接触的多是浪漫主义与印象主义等复合元素的杂体,他的书写不是飘在天空的幻影,而是贴近于生命本身的自问。以看似规范的辞章,勾勒着形形色色的对立性的影像,这些在《昨日之歌》等作品中都有体现。那些作品不像郭沫若的那么汪洋恣肆,简明痛快,调子总有一丝惆怅的样子,这些才是其文字打动读者的地方。从其早期的诗歌走向可以看到,他对于波德莱尔、比亚兹莱的兴趣,也重叠着鲁迅的某些心曲。在译介域外艺术的时候,鲁迅的文字留下了波德莱尔和比亚兹莱的叠影。他在《〈比亚兹莱画选〉小引》中就描述了“没有指出一点现代的天堂底反映”的审美是他们共有的特点。这种感觉,冯至也是有的。所以,对比他和自己的老师鲁迅的文字,可以看出彼此趣味的接近。这些也决定了他后来的精神选择。

不过,虽然受到鲁迅的影响,但他并没有沿着《野草》式的意象前行,亦步亦趋重复着前人的思想。他的精神天空因鲁迅而辽阔起来,意识到思想之星是众多的,转益多师可能会得到更多的启示。他后来深入德国文学的海洋里,大概是这种渴念使然。这里,歌德与里尔克对于他的影响更大。他似乎更喜欢以兼容的方式接受那些个性化的审美,这也使他的行文失去更为极端的体验,文字的温润的因素多了。张巍卓看到,冯至从鲁迅那里出发,打开了无数的精神之门,在西方思想者与艺术家的词语里,领略了更为丰富的精神之色:

从一开始,冯至诗意的根源就在德意志浪漫主义。到德国求学后,文明的思索克服了情感的忧虑,他有意识地统观整个十九世纪、尝试厘清以浪漫文化为根基的现代精神的发生谱系:克莱斯特、荷尔德林、诺瓦利斯三人站在开端处,分别象征倔强、高尚、优美的精神品质,中经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克尔凯郭尔,最后到格奥尔格、霍夫曼斯塔尔、里尔克,浪漫文化呈现出无限复杂的演进脉络。

明白于此,当会懂得其后来的写作何以出现各种变化,既不完全属于鲁迅传统,也非尼采传统。他在纷繁复杂的世间,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精神表达式。各种思想资源在他那里都有不同的折射,他并没有极端化地使自己的文字放逐于荒漠里,而是冲动里有所节制、简明中暗含隐曲。比如《十四行集》中的许多表达,在内蕴上都非线性因果式的,繁复的思想结成冰凌,坚硬中柔光闪闪。冯至的写作不是制造迷宫,而是提示读者意识到自己可能时时就陷于幻境里。我们并不都熟悉身边的存在,反而在那些我们以为可怕而陌生的地方,才有可能看到我们处于何处。你会发现,在描述存在的悖论和荒谬之意时,他的语气显得十分平和,并无痉挛与战栗。那些非理性的冲动被很节制地表现在自己的语序里。因为在他看来,问题不在于是否承认自己内心的无奈与痛苦,而在于诗人能否存在一种克服这种不安的内力。陷于迷津不及走出迷津更有引力。后者是他没有变成极度的感伤主义者的原因之一。

我很喜欢他谈论歌德、尼采、克尔凯郭尔、里尔克的文字,他能在无数差异的诗句里,找到一种共有的东西。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他在昆明写的关于歌德的文章,还有关于里尔克的笔记,有着思想界不同的哲思的回旋。这些与抗战时期的抵抗意识交织在一起,显得耐人寻味。他欣赏歌德的“轮转”式的人生轨迹,在与外界的不断互动里,脱离早期的既成的思想,“走进更积极的世界”。而里尔克的价值在他看来,是“使音乐的变为雕刻的,流动的变为结晶的,从浩无涯涘的海洋转向凝重的山岳”。这些都是他创作的参照。而他在抗战时期写下的散文《山水》和小说《伍子胥》,也多少带有这些诗人的元素。在世界文学的知识谱系里,我们才能够理解冯至写作的深层隐含。

一个深味现代主义审美的诗人,在极度的黑暗中没有滑入虚无主义之径,而是在搏击中呈现出自己的暖意和崇高之美,这与鲁迅传统就重叠在了一起。鲁迅译介表现主义作品,关注“恶魔的美”的表现,自己却依然带有地火般的温度,说明他有着巨大的精神强力。冯至不仅在鲁迅那里看到这种遗风的可贵,他在歌德与里尔克的传统里也发现了他们的相似点,他在《外来的养分》里特别提及歌德与里尔克不断在摸索中转变的可贵,这种状态令人心仪,因为毕竟与自己的时代构成了一种对话的关系。一个诗人所以伟大,乃是将己身和人间世的爱意连接为一体。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后,许多受现代主义诗歌影响的青年,并未都能如冯至那样警惕陷于灰暗的绝境,时时在一种警觉中保持精神的攀缘性。冯至深深地意识到,国难当头,知识人如果没有法国作家纪德所说的“新的伦理学”,那就显得极为狭隘了。张巍卓在讨论冯至的这种精神亮点时,其实也就点到了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使命感与艺术之关系的要义。我以为这样面对作家的成长过程,所提供的启示是多方面的。

不过,与冯至同时代的人并没有都意识到他的不凡价值,比如他的好友废名讨论《十四行集》,评价就不太高,是否因为作品显得过于日常化也未可知。废名笔下的冯至作品,形式的因素很多,内隐的东西似乎被他遗漏了。废名说冯至“思想与中国文化没有关系,与西洋的关系也很浅”,那无疑是一种错觉。不过这也说明冯至作品流于单纯的地方很多,没有出其不意的精神激流。这源于作者的克制和思想的均衡感。冯至似乎一直在努力纠正自己的偏执之思,他的过于矜持的一面,与艾青那种舒展感和穆旦的幽夐感比,的确显得有些单薄。但就诗歌与散文所涉及的哲学性话题而言,冯至显然要比艾青、穆旦色泽斑驳。大概还没有几位现代诗人的作品语境,能够像冯至这样具有如此丰富的关联性。看得出,张巍卓是冯至的知音,他正是在开阔的文化背景里,为我们梳理了冯至世界中最为迷人的一隅。在动荡的岁月里,依傍的那些思想者,曾被世间看成“畸人”,而他自己笔下的伍子胥,也属于类似的人物。这一本书从研究对象的世界里,看到了东西方现代知识分子面临的共同难题。冯至如何在摄取不同资源过程中,打开自我的生命,向世界敞开自己的灵思,都生动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其实就个人趣味而言,我一直觉得冯至最好的作品是他的散文,也包括他的诗化小说,在这些方面,他贡献了别人难有的文本。汪曾祺就很佩服《山水》的几篇短章,赞美了那韵致之美。冯至的散文包括两部分,一是述学文章,二是山水笔记。这些作品没有一丝旧文人的痕迹,语调带着在现代主义之水中浸泡后的一种光泽。这一点他与周作人周围的人颇为不同。他谈论学问的随笔都平和自如,并无掌握真理的自满和得意,问学之思流动出春水般的清澈之美。而那些回忆欧洲山水的文字,和在云南所遇所感的笔记,有一点油画的清寂感,存在着不可理喻之境,飘动着几缕忧思。这里几乎看不见个体的自怨自艾,心绪是广远的。五四时期文人的个性化表述,被更为宏阔的感觉代替了。冯至为人间画像,不写轰鸣的、躁动的风云,而是在平淡里折射万象。那些司空见惯的形迹和人语,背后有无量的悲楚。看不见的悲剧有时候就在凡人目光里和形迹中。阅读他描写自然和乡民的文字,不都能以慈悲形容之、感慨之,而是坦然于万物的本有之色,回味属于自己,也属于世间的那部分的无意义的意义。这种描述自然高于沈从文,也非何其芳这类作家可以简单类比。他的无形的隐喻所流露的感觉,回响着西方哲学的某种声音,而这声音,汇入中土文明的旋律里,遂不易被人所察觉。待到写《伍子胥》的时候,诗与史的经纬里,诞生的是抵抗、复仇和自我新生的思想。在这里,存在主义哲学和东方救赎智慧以交响乐般的激流涌动着,这已经不属于京派文人书斋化的自白了。

冯至的这种不动声色的书写,给研究者带来了某种思考的难题。有一段时间,人们讨论冯至这类作家时,困惑于他的身份,有的将其划为京派,理由是曾与废名一同编辑《骆驼草》,作者多为北大的教授。有的则把他划为鲁迅弟子系列,觉得其思想偏于进步。这种划分的尴尬,也同人们描述鲁迅与左翼关系时遇到的问题同样,处于一种错位的窘地。因为他们的思想是不能用类似的概念衡量的。必须看到,冯至与许多作家一样,他们在文学的世界里,思想却包含着更为多样的形态。张巍卓的研究,外在于现代文学史的框架,没有因袭的旧影。他对于哲学与现代艺术,以及现代史的凝视,笔触是亲切的,又能言他人所未言之意,读起来气韵生动,是切合对象世界本身的。认真说来,冯至给今天的读者带来的启示是多方面的,这本书以一种客观而带有冲击力的视角,描绘了一个远去的诗人耐人寻味的人生,让我想到一些过去没有想到的话题。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另类选择中体现的思想,值得探索的空间很大。读者朋友于此自然会有各自的心得。

记得一九九二年底,在纪念郭沫若的会议上,我曾听过冯至的讲话,感受到他身上的沧桑之气。当夜我联系他,希望能得到发言稿,发在我编辑的副刊上。先生抱歉地说,自己身体不好,文章已经交给别的报纸,无力再写了。过了不久,便传来他去世的消息。我感到了自己的冒失,因为那时候并不了解他的身体情况,也为他的离去而难过。许多年来,偶想起他的时候,他的浑厚的男中音、带着磁性的北京话,便萦绕在我的耳边。我感到他语言里的真和力量感,这与他的诗文是如此和谐。直到他去世很多年,我拜读了他的文集之后,才渐渐意识到他的被忽略的价值。我想,他很幸运地曾与一些智者同行于崎岖的野径,给单调的世界带来异样的颜色。先生经历了风风雨雨,欣然过,沉默过,无奈过,也留下了诸多遗憾,但在他停留的岔路口,指示了精神的另一种可能性。那条未被走过的路,正等待着带着新梦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