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台——西域的历史文化符号
自汉迄清,在历代王朝关于西域的话语中,轮台既曾是一个实体存在,更是一个历史文化符号。相较而言,后者事实上具有更深远的影响力。本文拟以时代顺序,梳理轮台的流变史。
汉轮台
让我们从轮台的历史源头说起。
西汉时代,轮台是西域的一个小国。《史记》之《大宛列传》与《汉书》之《张骞李广利列传》《西域传》有文字相同的记载,唯《史记》称之为“仑头”。汉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李广利率数万人,欲至贰师城取善马,途中“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轮台,轮台不下,攻数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至宛城”(《汉书·张骞李广利列传》)。可知“贰师将军”李广利攻灭了轮台国。
但是,轮台国灭亡了,“轮台”这个地名并未消失。
《汉书·西域传》:“自贰师将军伐大宛之后,西域震惧,多遣使来贡献。汉使西域者益得职。于是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犁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以给使外国者。”
《史记·大宛列传》:“仑头有田卒数百人,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使外国者”。
可知轮台国灭亡后,轮台成了屯田之地,专给出使外国的使节提供保障。
《汉书·西域传》记载,汉武帝末年的征和年间(前92—前89),武帝驳回了搜粟都尉桑弘羊等在“故轮台东捷枝、渠犁”屯田的奏议,下诏曰:“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今朕不忍闻。……由是不复出军。而封丞相车千秋为富民侯,以明休息,思富养民也。”史称“轮台罪己诏”。
武帝废轮台屯田,看似消减了轮台的存在感,但事实并非如此。《汉书·西域传》又载:30年后,汉宣帝神爵二年(前60),朝廷以郑吉为西域都护,“都护治乌垒城,……与渠犁田官相近,土地肥饶,于西域为中,故都护治焉”。《汉书》卷七十《郑吉传》特别强调:“都护之置自吉始焉。”乌垒在轮台东南20公里处,故城遗址犹存。轮台与乌垒,两地十分接近,其特点是具有“于西域为中”的地理优势。乌垒作为西域都护治所,实可视为轮台华丽转身后的原地重生。今天的轮台县,地域位置相当于汉轮台,汉代的乌垒故城也在今轮台县境内。
汉代之后,轮台化为诗歌中的典故,它是西北边地的标志性符号,而且与战争相关。如梁简文帝诗有句:“贰师惜善马,楼兰贪汉财。前年出右地,今岁讨轮台。”(《从军行》)又有句:“虽弭轮台援,未解龙城围。”(《赋得陇坻雁初飞》)隋炀帝诗有句:“轮台令降虏,高阙翦名王。”(《白马篇》)。这些出自帝王之手的诗句,表明“轮台”典故特别为朝堂之上属意。唐代诗歌中,诗人们(岑参除外)继续用“轮台”指代西北或北方边地,如骆宾王《西行别东台详正学士》:“塞荒行辨玉,台远尚名轮。”郑愔《秋闺》:“征客向轮台,幽闺寂不开。”郑锡《千里思》:“渭水通胡苑,轮台望汉关。”陈陶《水调词十首》:“万里轮台音信稀,传闻移帐护金微。”李商隐《汉南书事》:“文吏何曾重刀笔,将军犹自舞轮台。”宋代,陆游的著名爱国诗篇《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有句“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源自汉代的“轮台”典故始终焕发着不竭的生命力。
唐轮台
唐代,轮台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得以复活。
首先,是轮台县的设立。《旧唐书·地理志》载:贞观十四年(640)侯君集平高昌后,设立伊、西、庭三州,其中庭州辖金满、轮台、蒲类三县,轮台县“取汉轮台为名”。轮台县是一个行政实体。由汉代的“轮台国”到唐代的“轮台县”,“轮台”由天山之南搬到了天山之北。唐轮台县的命名,彰显了汉轮台的深远历史影响力。
长安二年(702),庭州改为北庭都护府;开元二十一年(734)又改为北庭节度使。庭州、北庭都护府、北庭节度使的治所,始终在金满县即今吉木萨尔县。庭州属下唐轮台县的地理位置,据《太平寰宇记》(承《元和郡县志》之旧)的记载,西至庭州四百二十里,《新唐书·地理志》记载略同。唐轮台县的遗址,迄今不能确指,颇多研究者认为即乌鲁木齐南郊的“乌拉泊古城”。
其次,是轮台州都督府。《旧唐书·地理志》在“北庭都护府”下辖有“十六番州”,其中有“轮台州都督府”。《旧唐书》云:“以上十六番州,杂戎胡部落,寄于北庭府界内,无州县户口,随地治畜牧。”可知这些番州都督府的性质是安置当地游牧部落的。都督府没有固定治所,也没有明晰边界。轮台州都督府与轮台县一样,都是实体存在的行政地域名称。
然而,在当时具有实际影响力的,并不是轮台县或类似于羁縻州的轮台州都督府,而是“以汉代唐”、作为历史文化符号出现的“轮台”。
唐初,魏征于贞观六年孟夏作《九成宫醴泉碑铭》,曰:“皇帝爰在弱冠,经营四方,逮乎立年,抚临亿兆,始以武功一海内,终以文德怀远人。东越青邱,南逾丹徼,皆献琛奉贽,重译来王。西暨轮台,北拒元阙,并地列州县,人充编户,气淑年和,迩安远肃,群生咸遂,灵贶毕臻。”文中“西暨轮台”与“东越青丘,南逾丹徼”“北拒元阙”并列,以“轮台”指代唐王朝的西陲。
如果说魏征以“轮台”指称西陲是泛指,《全唐文》中另有两篇文章言及“轮台”,则是特指:
一篇是骆宾王《秋日饯麴录事使西州序》:“麴录事务切皇华,指轮台而凤举;群公等情敦素赏,临别馆以凫飞。”题目明言这位麴录事是奉命出使西州,序中却说“指轮台而凤举”,将西州(今新疆吐鲁番)称为“轮台”。另一篇是李峤草拟的《授高昌首领子麴元福蒲类县主簿制》:“敕。麴元福拔迹轮台,策名会府。宜受芝泥之命,往参蒲海之邑。可将仕郎守北庭蒲类县主簿。”高昌国已于贞观十四年被讨平,于其地设西州,高昌首领麴文泰之子麴元福的“拔迹之地”只能是西州,但制书却说他“拔迹轮台”。制书用语代表了官方语言,可知当时朝廷上称西州为轮台。以上两个例子之所以称西州为“轮台”,是因为西州一度是安西都护府驻地。《旧唐书·地理志》载:“贞观十四年(640),侯君集平高昌,置安西都护府,治在西州。显庆二年(657)十一月,……移安西都护府理所于高昌故地。三年(658)五月,移安西府于龟兹国,旧安西府仍为西州。”安西都护府是唐朝廷设在西域的最高军事指挥中心,既然这个中心自贞观十四年至显庆三年的19年间曾驻于西州(含高昌),所以在当时(及其后一段时期),国都长安的人们就用了富于象征意义的“轮台”来指称它。这个“轮台”,显然不是行政实地之名,而是一个军政要地的历史文化符号。
朝廷于长安二年设北庭都护府,开元二十一年又改北庭都护府为北庭节度使,都护府(节度使)辖瀚海军、天山军、伊吾军,是唐王朝在西域的军事政治中心,“轮台”随之成为北庭的专属称谓。这突出呈现在岑参的诗作中。
岑参是唐代首屈一指的边塞诗人。他于天宝十三载(754)至至德元载(756),在北庭都护、伊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幕中先后任判官及支度副使,三年间,岑参写了多首言及“轮台”的诗,本文称之为“轮台诗”。
我们看到的实际情况是,“轮台诗”中,诗人在说着北庭的时候,总是用轮台来指称它。离开长安赴北庭途中,作《赴北庭度陇思家》:“西向轮台万里余,也知乡信日应疏。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发临洮将赴北庭留别》:“闻说轮台路,连年见雪飞。春风曾不到,汉使亦应稀。白草通疏勒,青山过武威。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临洮泛舟赵仙舟自北庭罢使还京》:“白发轮台使,边功竟不成。云沙万里地,孤负一书生。池上风回舫,桥西雨过城。醉眠乡梦罢,东望羡归程。”三首诗无一例外地题目称“北庭”,诗句却称“轮台”。当时诗人还没有到达北庭,他实际上是根据朝廷中人们的语言习惯,把北庭节度使所在地称作轮台,他说的是“长安话”。
来到封常清军幕后,岑参一系列作于北庭军中的诗,往往诗题分明标出“北庭”,诗句却说成轮台。比如,《北庭贻宗学士道别》,贻诗之地毫无疑问在北庭,但诗中却写道:“忽来轮台下,相见披心胸。饮酒对春草,弹棋夜闻钟。今且还龟兹,臂上悬角弓。平沙向旅馆,匹马随飞鸿。孤城倚大碛,海气迎边空。四月犹自寒,天山雪濛濛。”道别的地点又成了轮台,而且把当时的季节、天气以及道别的情景描写得非常具体、真切。闻一多先生颇惑于此,曰:“诗曰见宗于轮台,而题曰北庭,何哉?”我们不妨将此称为“闻一多之问”(见《唐诗杂论·岑嘉州系年考证》)。
“闻一多之问”发人深思,开启了研究者前后相继的探索之路。陈铁民、候忠义《岑参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2004修订版)曾指出:“岑诗中常将轮台与北庭同用,……故把居北庭与居轮台截然分开,似无必要。”1992年,廖立在《中州学刊》第2期发表《岑诗西征对象及出兵地点再探》一文,提出“岑诗中北庭和轮台往往是相同的概念”“岑参西征诗中的轮台不是轮台县,而是北庭府城”的看法。后来,廖立在《岑嘉州集笺注》(中华书局,2004)中,更明确地表述了这一看法:“公诗所言轮台,乃借用汉轮台名,谓唐北庭府也。而公在北庭三年中,也自应居北庭府城,非居轮台县也。”笔者于《文学遗产》2005年第5期发表《岑参诗与唐轮台》一文,在进行诗文及史料考证的同时,加以实地考察,对“闻一多之问”给出了较圆满的回答。此前,笔者曾于1986年9月21日随冯其庸先生踏访北庭故城遗址,冯先生以文学史家的敏锐眼光,判定故城即盛唐诗人岑参在封常清幕府写诗所在地,当晚在日记中有“感而口占”的一首诗:“荒城古垒尚依稀,想见嘉州寄语时。我亦故园东向望,漫漫长路接天迷。”
岑参诗中将北庭称为轮台,正彰显了“轮台”作为西域历史文化符号的象征意义。
或谓:唐王朝设立轮台县,且刻意“取汉轮台为名”,不也是彰显了“轮台”作为西域历史文化符号的象征意义吗? 诚然! 然而,远远不够。在当时的语境下,只有把作为西域军事政治中心的北庭称之为“轮台”,才当得起“轮台”无比厚重的历史与现实分量。
试读岑参著名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和《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三首诗都作于轮台,可称为“轮台三部曲”。《白雪歌》写军营生活,《走马川行》和《轮台歌》写主帅出征。《白雪歌》有句:“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走马川行》有句:“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轮台歌》有句:“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三首诗都作于北庭军中,也都称北庭为轮台。《白雪歌》中的“轮台东门”,就是今所见“北庭故城遗址”东门;“天山路”,是自汉代已开通的连接天山南北的“车师古道”,唐代称“他地道”或“金岭道”,是从庭州往西州的必由之路。北庭军中人士入京,都是经他地道翻越天山,到达西州,而后沿“丝绸之路”中道东行,直至长安。岑参有题为《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的诗,开首四句写了他一天的行程:“奉使按胡俗,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嵬。”他正是骑马穿越他地道,朝发轮台(即北庭)暮至西州(交河郡)。《走马川行》所写的“走马川”,是轮台城北的莽莽大碛,诗中所谓“雪海”,即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轮台歌》中的“轮台城头”“轮台城北”,都是指故城遗址的城垣。
岑参的“轮台诗”,以“轮台”指称北庭都护府(节度使)驻地,是唐诗常见的“以汉代唐”话语习惯的典型例证,这与其《走马川行》将唐军主帅出征说成“汉家大将西出师”是同一道理。
清轮台
唐代之后,轮台作为西域历史文化符号在清代再放异彩。
清廷平定准噶尔之后,乾隆二十七年(1762)设伊犁将军,统辖天山南北,将军府驻惠远城(在今霍城县)。同时,在乌鲁木齐(乾隆二十八年赐名迪化)设都统。乌鲁木齐虽属伊犁将军管辖,但由于地理位置的优势,与内地联系较为近便,所以很快发展成新疆东、中部的中心城市。再加上乌鲁木齐地近唐代被称为“轮台”的北庭故城,所以,人们便用“轮台”指称乌鲁木齐这座新兴的军政中心。
比如,乾隆三十年至三十三年任乌鲁木齐同知的国梁,其《澄悦堂诗集》中,有两卷收录任职乌鲁木齐期间的诗作,一卷名《玉塞集》,另一卷即名《轮台集》,集中有组诗《轮台八景》,用八首五言古诗描述乌鲁木齐城区及周边八处著名景点,诗各有序。第一首《圣山雷雨》,写天山的博格达峰及天池,序曰:“迪化城东北百五十里,博克达山为西极镇山。蒙古言博克达者,圣也。五峰上矗如臂,青莲花团结,崚嶒数十里,高凡几万丈,中为海……”诗的开首四句是:
天山划回夷,直走坚昆界。(出关即见。天山南为回部,北为准夷,南暖北寒。坚昆即哈萨克名。)轮台矗五峰,离奇动光怪。
诗之“轮台矗五峰”句,指博格达山的五座高峰。
第三首题为《七岭锁云》,序曰:“迪化城东二百里,蒙古名多伦大把。多伦,七也;大把,岭也。七岭相连,自东来,每转益高,为乌鲁木齐之屏障。岭下多良田,流水环绕,余移户民,使分居之。”诗云:
七岭迤逦高,郁纡出云表。北揖圣山尊,东瞰火州小。原田足每每,澄波远溔溔。轮台此关键,形胜天所造……
诗人的笔触继续向东延伸,越来越接近唐代北庭故城,故而有“轮台此关键”的句子。
又如嘉庆十一年(1806)任乌鲁木齐都统的和瑛,十四年东归时,作《轮台饯马行》,诗序即自称“轮台都护”,曰:“轮台都护秩满,例贡马数匹,在德不在力也。己巳孟春,予将东归,遣马先行,为赋此诗。”
又如道光二十二(1842)年十月,林则徐遭贬伊犁途经乌鲁木齐,时任迪化直隶州知州的成瑞前来迎接,作七古《塞寒行》,开头一句便是“轮台道上远迎客”。
光绪十年(1884),左宗棠平定阿古柏后,设新疆省,省会迪化。自此之后,乌鲁木齐(迪化)才正式取代伊犁,成为新疆的军政中心。然而,在此之前,任职于乌鲁木齐的官员们已经用富有历史文化意义的“轮台”来指称她。清人笔下的“轮台”,应该是直接承接了“唐轮台”的寓意,即以“轮台”指代军政中心。清人称乌鲁木齐(迪化)为“轮台”,一方面凸显了这座城市在新疆的重要地位,另一方面,也彰显了“轮台”作为一个历史文化符号,自汉至唐、直至清代绵延不绝的深远影响力。
关于唐轮台县
刘子凡有《唐代轮台建制考》一文(刊于《西域研究》2021年第1期),考论唐之轮台县,持论详而辩。关于轮台县的地理位置,刘文指出:“目前尚未见有十分明确的考古发掘证据证明其所在,基于对新疆古代城址的调查研究,多数学者还是认为轮台县应是乌拉泊古城,这里也暂从此说。”笔者也赞同这一观点。刘文同时指出:“薛天纬先生指出唐代诗文中出现的‘轮台’,很多情况下只是汉代典故,代指西北边地或北庭都护府辖区,而非特指轮台县,……目前学界大多认同薛说。”刘文所说的“唐代诗文”,其实就是指岑参的“轮台诗”。唐轮台县与岑参诗中的轮台,名虽同而所指不同;我们在推断唐轮台县遗址可能即乌拉泊古城时,不能连带认为这里就是岑参写下“轮台诗”的地方。
乌拉泊古城,位于乌鲁木齐市南郊,2001年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确定的时代是“唐至元”。这座古城遗址地近乌鲁木齐,是游人比较容易到达的地方,当下常被导游错指为岑参诗中的轮台。这是游客被误导。作为学术问题,则必须明辨而不可错置。
不过,上节讲到清人将乌鲁木齐称作“轮台”的历史现象,却给人以启示:既然作为新疆军政中心的乌鲁木齐在清代可以称作“轮台”,那么,我们今天何不倡导一种“大轮台”观,以乌鲁木齐为中心,涵盖北庭故城、乌拉泊古城乃至唐代庭州(即今乌鲁木齐市及昌吉回族自治州)的广袤地域? 在“大轮台”之下,再区分唐诗中的轮台与唐轮台县,是否能够减少一些争议而获致“美美与共”的效果? 就社会效益而言,这是令人期待的。


